可弟仍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帮他轻轻按摩着。那松软的油腻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但是她忍住了,不露声色。一切就要结束了。再忍过这几天,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有仇必报。
而今,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复仇,她要替天行道,为huáng帝讨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huáng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看着这个整天扛着祖宗牌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样死在huáng家祠堂里的!
夜彻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头微微地明灭着,像一只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与可弟的眼光对视的时候,便突然黯淡下来,接着“噗”一下灭了。
谁也不清楚赵依凡究竟是从哪一个早晨起突然失声的。
依凡生平追求,无非“自由”与“làng漫”二事。嫁给huáng家麒是自由恋爱,离婚也是选择自由,一个人远赴欧洲留学更是làng漫而自由的,与摄影师相恋是为了làng漫,亲自送他上战场同样是làng漫的为自由而战——更悲壮彻底的làng漫,因为打了“为自由而战”的旗号,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摄影师和他的摄影机一起在pào火中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赵依凡的làng漫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心从此深埋在荒原砂砾之下,先于肉体而死去。皮肤不再紧绷晶莹,笑容不再明媚灿烂,连声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变得沙哑起来,后来就gān脆失了声。
家秀和huáng裳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们久已习惯依凡的沉默,早就放弃同她jiāo谈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来探望她们,崔妈照往常一样扶了依凡出来,柯以才惊讶地说:“她听不见我说话呢!”
huáng裳一愣,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印象中母亲一向是最喜欢穿衣打扮的,又挑剔,虽然回国的时候不多,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点女儿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以及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可是现在这种种知识于她全派不上用场,赵依凡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蜡人,看不到半点过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远去的风采都成了旧影,记忆中一个苍凉的定格,也终将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淡去,届时,谁又会记得赵女士的万种风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着依凡的肩呆呆站着,仿佛也已经死了一半。崔妈却不放弃,仍然将一只手指在依凡面前晃来晃去,连声唤着:“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着,半晌,忽然咧开嘴枯涩地一笑,柯以顿觉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这标本一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依凡。从相识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为美女从来不需要善谈,只有外拙内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弥补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睐已经是最好的措辞,服装颜色也是一种语言风格,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在都是妙语如珠。
可是现在她失语了,不但是嘴巴不说话,连同眼睛、穿着、姿态,都一同沉默下来,罩着一层灰气,全无生趣。以前只觉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现在才知道,一个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剧中的悲剧,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尽,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撑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但是隔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是托欧洲的朋友打听到,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jīng神科医生,曾经治愈过不下三例依凡这样的病人,建议huáng裳陪依凡去美国就医。
huáng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远远地听到了驼铃,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笔费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盘算了一回,踌躇道:“如果把手头上的一点值钱东西一次出清,也未必凑不足这笔费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这种时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你这里出一半,我再帮你们筹一半,总要过了这个难关,再不会让你无片瓦遮头就是。只是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说时局不稳,我们共产党是一定会统一中国的,到时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区里买间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住下来,卖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辞了,再找份工作,这样子,俭省点也就够过了。就是以后划成分,有了这点准备也便宜些。”
家秀huáng裳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都觉有理,家秀要求说:“可是,我要找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那种房顶又低屋子又暗终年不见阳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欢敞亮……宝昌路的石库门房子同老石库门不一样,质量高得多,窗子也都临街,不如就在那里找。”
然而崔妈惊惶起来:“辞工人?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又恳求huáng裳:“小姐,我是怎么也不离开你的,我看着你从刚睁眼长到这么大,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么照顾得了二奶奶呢?还是让我去美国服侍你们吧,我情愿不要工资。”
huáng裳为难:“何妈妈,这么多年来,你怎样待我,我比谁都知道。我也舍不得妈妈你,可是出国是笔大费用,你也听到了,连我们走也要柯老师资助呢,而且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这样,等我们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妈大哭起来,抱着huáng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辈子,得你叫这一声‘何妈妈’,死了也瞑目了!我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点钱,原准备防老的,如今情愿全拿出来,托柯先生代我买一张船票,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说得如此恳切,连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泪。柯以点头叹道:“忠仆啊!”转念想到革命就是为了消除阶级,这主仆一说原当废除,便又不说话了。
家秀劝:“既这样,阿裳,就让何妈妈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个照应。”
huáng裳站起,扶崔妈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双膝跪倒,磕下头去。崔妈慌得连忙扶住,大惊之下,竟拽住一句词儿来:“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huáng裳郑重道:“何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母亲。我huáng裳对天发誓,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只要我一口气在,就一定待你如亲妈一样,为你养老送终,绝不违言!”
崔妈激动得老泪纵横,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抱住huáng裳又哭又笑地说:“我值了!裳小姐,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是明天‘崩’一声死了,也值了!”
这以后,崔妈果然一直跟随着huáng裳,越洋过海,荣rǔ与共,活得比赵依凡还要长。她惟一的遗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没有机会伏侍huáng家的第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