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依凡已经心灰意冷,决绝地道:“结婚十几年,我听你发这些宏愿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可是你总未当真改过。一个女人的爱中,总要有几分敬的成分在内,然而日积月累地,你早已消耗尽了我对你的最后一分尊重。我们分开,是两个人的解脱,绑在一起,却是一块儿下沉,谁也活不成。”
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绝情,huáng家麒恨她在妹子面前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发起狠来:“好,我就看你怎么飞得天高地远,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一甩手走了,从此连家秀也生分起来。
家秀不免替依凡担心,流着泪问:“你为了尽快离婚,连赡养费也不要,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依凡答:“卖古董。”
接着她说,“我们的家庭出身是我最痛恨的桎梏,可是我也只有借助它的余荫来过活。”
所以依凡一生都不快乐。
因为她总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打jiāo道,根本她自己就是来自她所不喜欢的世界,并始终生活在其中的。即使她去了外国,远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于她的血液之中,到老,到死,永远不肯放过她。
后来huáng裳每回忆到这一段,就替母亲不值。
因为她亲眼看到三姨太离开家时,是怎样成箱成柜地搬走家产的。
可是父亲说,那是休妻,同离婚不同,是要补偿,要付赡养金的。
这使huáng裳益发糊涂,难道休妻是比离婚更光荣的一回事么?或者妾的地位比之原配正妻还要尊贵?
但有一点她是笃定的,那就是母亲牺牲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母亲在临走之前,办妥huáng裳所有的入学手续,并亲手将她领进高小学堂。以后多年间,每每来信,总要询问有关huáng裳的升学事宜。
本来huáng家麒最终到底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姑姑家秀不止一次对她说:“为了你,我有时真想嫁人算了,嫁个阔佬,好让他拿一笔学费出来。”
但是不久huáng孙联姻的事情提到议程上来,huáng家麒既要再娶,便不由对前妻多少有一点愧疚,也巴不得女儿离开家远远的,这才痛快答应了huáng裳就读昂贵的寄宿学校圣玛利亚女中。
huáng裳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力bī自己要发奋图qiáng。教英语的摩诃修女每每提到她,总是说:“蜜丝huáng真是上帝的杰作,是我见过的最洁白的羔羊。”
可那又怎么样呢?当年私塾先生也对自己赞不绝口的,可是自己当不了女状元;如今这“最洁白的羔羊”的美丽称号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吗?她还不是照旧被同学瞧不起?
只为,在这所著名的贵族学校里,她却连一身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没有。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继母孙佩蓝赏赐的、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肥大而过时,像一件件情味暧昧的准古董。说新自是不新,说旧却又不够旧,无论怎样滚金线打丝绦,只是令人觉得土,觉得尴尬。而且因为压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个浸yín着一种脱不去的樟脑味,在那样青涩初开的年代里,更加使一个少女无地自容。
有一年冬天,崔妈不知哪里得了两只蛾茧,随手给了huáng裳做玩具。huáng裳因听说丝绸这种东西便是自蚕丝化来的,倒也有些兴趣,拿着玩了一会儿,便顺手收进箱子里。每次开箱子取换衣服时,看到两只茧,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盖盖上,也就转身忘了。谁知到了隔年chūn天,一日刚刚打开箱盖来,忽地飞出两只蛾子来,扑楞楞直撞到脸上去,惊得她一跤跌倒,叫出声来。崔妈连忙开了窗户,将毛巾又扑又赶地,引那两只蛾飞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满了蛾身的鳞粉,东一搭西一搭,灰扑扑毛绒绒,看在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腻味。
从那以后,huáng裳每每想起那些压在箱底的继母的旧衣,便会想起那两只蛾子来,只觉身上到处都沾了灰蛾的粉尘,黏腻的,污秽的,十分令人不快。
后来huáng裳经济自主后养成奇异的恋衣癖,喜欢自己设计衣裳,并且务求穿得奇装异服、路人瞠目才罢。也许,就是因为那时被穿衣问题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后遗症。
说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于huáng家麒新娶的太太孙佩蓝的能耐。
按说佩蓝女士也是名门之后,样子也还时髦慡利,大方脸,削下巴,很gān净利落的一个人,可是闻说脾气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几了还待字闺中。可是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二爷做了填房。
据孙佩蓝后来说,那是听了媒人的调唆,是欺骗。原本不知道huáng家人口有那样麻烦罗嗦的,要不,才不肯轻易进门。
媒人是怎样“欺骗”孙佩蓝的huáng裳并不知道,可是媒人对父亲huáng家麒的那一番说辞却是由保姆崔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给她听——
“说是相貌好学问好性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说一定要嫁个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势利,这才耽搁了。听说了你父亲的才名,十分羡慕,认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托人写了帖子来。你知道老爷的脾气,最听不得三句好话,当时就眉开眼笑地,说蒙千金不弃,泰山抬爱,小侄哪有谦逊之礼,自是一切全凭泰山主持。哎小姐,这泰山是谁?可是当地的响亮人物?老爷对他好生敬重的。”
说得huáng裳笑起来。顷刻却又烦恼不已。关于后母的种种传说她从中外故事里都读到了不少,没想到终有一天这故事会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做了故事中那受苦受难的女主角。她把这挂虑对姑姑说了,姑姑也无法,只劝说:“那是大人的事,总不成叫你父亲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里没个女人也不成话。”
huáng裳想说,怎么没女人,家里不是还有两个姨奶奶吗?可是她终究没问。虽然不大清晰,可是她也多少知道点,姨太太是不能算人的,同佣人、同家里的汽车一样,都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排场。
后来孙佩蓝进了门,第一件事便是重申秩序,建立声威。自己端坐在大堂里,召集了全家老小,命令全体跪着听训,长篇大论地说:“以前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由得你们作威作福,没大没小,把少爷小姐都带得没了规矩。这都不去说他了,实在是没人管教。但是现在,既然有我在这里,断乎不许再有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有谁眼中没有主子,不要说是有头脸的管家姆妈,就是三五代的老人,也都说不得了,统统该罚则罚,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敬老不给面子,别以为我是新进门的就拉不下脸来。”
下人们吃了新奶奶的下马威,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崔妈和林妈私下里小声嘀咕:“以前只道太太厉害,现在才知道太太其实是傻,一味儿地讲究什么文明秩序,恨不得手把手儿给每个人上课教字。看看这一位,那是实打实地抢权,说动手就动手,说撵人就撵人的,哪里用得到讲?”
从此huáng裳姐弟便跟着遭起殃来,隔三岔五地被挑个错儿罚饭罚站的。huáng裳虽然自小母亲不在身边,可也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地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楚,又生性倔犟不服输的,免不了便同继母时有口角。孙佩蓝以她不尊长辈为由,动辄请出家法来,大行教育之功。huáng家麒因是新婚燕尔,正同新夫人如胶似漆的,又听她说“我新进门,若是不早早立下规矩来,以后这继母难为,就更没站脚的地儿了”,便一切都jiāo她做主,哪里管得了儿女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