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dòng迷迷糊糊搂婊子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dòng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煤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儿个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顶?!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的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pào弹似的。
“排长?diǎo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diǎo毛!”
竟然从破裤裆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chuī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
“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螃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huáng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diǎo,单操你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作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灯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福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gān?”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bàobào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也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diǎo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
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
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pào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贴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儿庄会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diǎo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
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bī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diǎo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人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gān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dòng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huáng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