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将柳条帽带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láng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gān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他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的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铣。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竞这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脑浆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jiāo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jiāo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diǎo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了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bào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第二章
láng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yīn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兵也站在yīn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yīn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yīn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yīn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láng狗等等一切bào力手段,把这些yīn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yīn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bào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神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qiáng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yīnyīn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褛褴的yīn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唼?统统地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bào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唼?”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噜!”
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