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就这样成了政治的磨心,成了明珠与索额图之战的祭品。金台石的诅咒,阿济格的冤情,容若一出生,就背上了太沉重的负担,他越是出色,人生就越危险。然而“难得糊涂”四个字又不是他所能伪装得来的,他太聪明、太完美,注定了要出类拔萃,惹人注目,不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入值”与“扈从”,就像蚕食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耗尽着他的jīng力,热情,使他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消沉。然而,词咏之中,却仍然流露出掩不住的斗志慷慨,壮怀激烈:“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伤心人别有怀抱,他时刻萦心的,不止是儿女情长,更还有国仇家恨。这些,康熙岂会不在意?
半夜里,众人睡得正熟,忽然灵堂方向隐隐传来女人哭着喊“救命”的声音,方丈侍佛之人,心静耳聪,立即坐起说:“出事了。”话音未落,便听那老妇人挨屋拍门大叫:“着火了,救我女儿,快救救我女儿啊。”
众僧人俱惊醒了,忙拎了水桶赶往灵堂,果见其中透出火光来,有个女子哀哀痛哭,众人大惊,忙撞开门来,扑火的扑火,救人的救人,好在火势不猛,很快扑灭了,沈菀不过受了些惊吓,并没烧伤,而屋中除了两具棺椁外并无别物,损失有限。更可喜的是沈姑娘逃命时犹不忘抢救父亲牌位,慌乱中分辨不清,将纳兰公子的牌位也一并揣在怀里带了出来,遂得以丝毫无损。
方丈抚胸道:“万幸万幸,若是把公子牌位烧毁,却教老僧如何向明相jiāo代?”便又查看棺椁,金丝楠木甚是坚实,虽经火焚,并不曾炸裂,只是灰纹斑驳,面目全非,眼看是用不成了。不禁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菀惊魂仆定,忙走来含泪劝慰:“大师,这都是小女子的过错,原是来此给父亲守灵的,不知怎么竟睡着了,许是梦里碰倒了蜡烛香油,引起这场大火,连纳兰公子的棺椁也烧坏了。为今之计,惟有做速找一具与这一模一样的棺椁,为公子移棺,再多多地持经祭拜,以求公子在天之灵宽恕。”说着取出一叠银票来,足有数百两之多。
方丈道:“不妥,不妥,出家人岂可诳语。”沈菀劝道:“这并不是有意诳语,乃事出有因,倘若此事被相国知道,也不过这么着,一样要另置棺椁收殓,倒白白地叫大师受人责备,且使首辅大人心中不安,终究又于亡者何益?况且这事原不怪大师,都是小女子莽撞所致,大师若定要报官,不如这就将小女子捆绑了送去相府领罪便是。”
劳妈妈听了,只怕方丈真要将她“母女”二人捆往相府里去,顿时吓得捶胸大哭起来,望着方丈不住打躬求告。众僧人也都帮着劝说,都道:“事已至此,传出去有百弊而无一利,倒是代人遮瞒的好。如一则于沈姑娘可息事免祸,二则于寺院可保全名声,便在相国大人来说,也还是不知道的倒比知道的心安。大人新经丧子之痛,已是不幸,再听说爱子棺椁被焚,岂有不伤心动怒之理?若是因急致病,反是我们的不是了。”
又有年老僧人出主意道:“纳兰公子的棺椁原是内外两具,这外棺虽有烧损,毕竟未毁,想来内棺必不致有事,这便是不幸中之大幸,总算未对公子遗体不敬。如今我们赶着找一副金丝楠木的板来,照着原先的尺寸重造一具,也是亡羊补牢的意思。金丝楠木虽然难得,到底还是有银子便可换得来的,前年户部大人的先考亡故,就是以楠木造棺,也曾在咱们这里停厝,听说他们备的楠木还不只这一副呢。如今我们不如求人通融,先买了那副板来救急,以后再慢慢寻更好的还他就是了。”
方丈沉吟道:“还是不妥——就算棺材可以重造,解木移棺也得需些时日,如今相府里不时有人来往,难道能遮瞒得住吗?”老僧人听他口气活动,笑道:“这就更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咱们这灵堂烧损,也要重新修葺,索性就将四面都用huáng幔围起。如今正是中元节,就借这个由头大做法事,凡是相府来人,只让在牌位前上香祭拜,不教进幔子看见棺椁就是了。”
到此地步,方丈也无别法可想,又见沈菀出手阔绰,泪眼不gān,只当她怕得狠了,一心保命,倒也于心不忍,遂道:“既如此,还须大家商量妥当,想一个万全之计,且要口径一致,若事后透露出一星半点,这欺瞒之罪只怕再加一等。”众人都道:“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就是众人的造化了,生死大事,谁肯多那个嘴去?便神佛也不应的。”又议了一回,便散了。
这里劳妈妈拉了沈菀回去厢房,一进屋便摊了手,直抻到沈菀眼皮底下去:“拿来!”
沈菀也知道今天祸闯得大,这一关八成过不去,却还是明知故问:“什么?”
“拿另外的那一半钱来,我明天就走。”劳妈妈说得理直气壮,却还是本能地压低了声音,益发显得yīn森。刚才在灵堂里大哭一场,鼻涕眼泪都还糊在脸上,粘着几丝乱发,映着青灯,使她凭添了几分狰狞,有点像衙门里bī供似的,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胆子比天还大,连放火也做得出来,我倒小瞧了你!我明天就走,一天也不要再陪你发疯了。原先你只说让我当你一个月的娘,陪你出去走走,哪知道你竟是走到寺院来?住在寺院里也算了,若只是安安稳稳地住几天,我只当诵经礼佛,也不是什么坏事,又哪想到你竟会放火?现在还要撺掇着方丈开棺。这要是给相国大人知道了,我有几个脑袋赔送?赚你几个钱,原为的是活得好一点,不是为了死得早一点。你快把下剩的一半钱给我,我明天就走;不然,现在就找方丈说个明白。”
沈菀沉下脸来:“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当我的妈也当了,不陪我说谎也说了,你告我纵火烧棺,你就是同谋,一样跑不了gān系,说出去有什么好处?你说我拿钱骗了你来给我当妈,这样的话,说给谁谁信?你告我不成,我还反要告你拐带呢,到时候清音阁的老鸨帮你还是帮我?”看着劳妈妈怕了,便又放软声音,央道,“我答应你,最快明天,最迟后天,就跟方丈说送你回乡,让你先走。你好歹陪我做完最后一场戏,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起疑的才好。我许你的钱,非但一分不少,还多送你一份盘缠,如何?”
劳妈妈愣愣地看着沈菀,由不得一阵心寒。她早知道沈菀有心机有手段,但一向都见她客客气气,温言慢语的,只当毕竟是个女孩儿家,纵有城府又能jian到哪里去?及今夜见她竟然有胆纵火烧棺,这会儿又沉了脸说出这番yīn冷恐吓的话来,才不得不怯了。知道她心思细密,做事果决,说得出做得到,倒未必是恫吓,便不敢再倔犟。况且又听她说明后天便让自己先走,只得允了。
过了两日,劳妈妈果然收拾了来向方丈辞行,说是有亲戚南下,正可搭伴还乡,留下女儿在此料理棺材重新解锯油漆诸事,还请方丈帮忙照料。方丈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一则棺木焚毁,自当留人住在寺中等候料理;二则也是因为沈菀态度诚恳,出手大方——金丝楠木的板子求了来,立便照着公子的棺椁重新解锯造制,七月流火,最经不起耽搁,不得不额外加了一笔很丰厚的打赏,自然也是沈菀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