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因为就连大内密探和御前行走在后宫里行动也不是那么方便。这番心事,他只有暗地里跟明珠透露了一点点,他是内务府总管,或者会有些线索。然而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安静了许多日子,康熙也就将两位皇后之死抛在脑后了。
身为帝王,要牵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一个妃子少一个妃子,生一个儿子死一个儿子,跟国家社稷比起来,毕竟是小事。然而在寻常人家却是大事,即使像明府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仍是人命关天。
明府里也充满着意外与横祸——容若的原配妻子卢氏也是二十一岁时早亡的,跟赫舍里皇后死时同一个年龄,跟皇后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儿子福哥,甚至连死因都同皇后一样,据说是难产。
康熙皇帝可以不在乎皇后之死,纳兰公子可以不在乎原配之夭吗?
他来庙里,就只是守灵,还是查案?
沈菀终于开棺确定了纳兰公子是中毒死的,就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反倒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了。
按理说弄清了死的原因,接下来就该查找凶手。可是公子被毒死,明珠大人会不知道吗?连相国大人都不追究,可见那凶手有多位高权重,这个人,不是康熙又会是谁?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康熙就是杀害公子的凶手,但是康熙为什么要毒死公子呢?明珠又怎会对此事袖手旁观?公子在五月二十三举行了最后的诗会,七天后宣告bào毙,这七天里,明府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哪一天得病,或者说是中毒的?中的是什么毒,急性还是慢性?毒发前,他说过些什么?
要想弄清楚这些,就非得往明珠花园走一趟——只是去一趟还不行,还得像在双林禅院一样,想办法长久地住下来,慢慢地套问真相。惟有那样,才可以明查暗访,问个水落石出。而且,那是公子生活居住的地方,只有在相府里,才可以更多更近地了解公子。
沈菀为着这个想法而振奋着,却忘了相府高门深院,并不是她想进就可以进的。反正那也不是马上就要去做的事情,因为现在这样,自己呆在灵堂中,守着公子的棺椁,已经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在公子下葬之前,她哪里也不会去,就要这样守着他,跟他生死相亲,幽明同行。
自从那日当众开棺,方丈与沈菀一起目睹了纳兰公子的死状,也就共同怀抱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这个不期而来的秘密,方丈对沈菀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既忌惮,又亲密,仿佛结成了某种奇异的同盟,有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倒不好撵她走了。而且凡是沈菀所请,无不迁就。
公子的棺材重新装殓过,就该为她“父亲”移棺了。方丈主动提出要寺里的僧人帮忙,然而沈菀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不愿意让父亲尸身露白,坚持要亲自装裹。方丈起先觉得不妥,说是“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么好动手移尸,况且尸体沉重,你哪里搬得来?”无奈沈菀执意坚持,说是为人子女者,守灵守得父亲的棺木焚毁,已是至大不孝,还要别人帮忙移尸,就更加造孽,必得亲力亲为才见孝心。众人拗不过她,又正为了公子移棺的事心烦意乱,便只帮她把棺材抬进灵堂就去了。
天黑得晚,好容易捱到月亮上来,蛩鸣却又一阵紧似一阵,越发显得天长了。沈菀独自守在灵堂里,隔着一道殿门,外边的夏天就像跟里面无关似的,倒也并不觉得热。也许是因为心静,蛩声越吵就越显得四下寂静。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她倚坐着纳兰的棺冢,就好像伴着他的人。这首《浣溪沙》的副题是“大觉寺”,不知道那个大觉寺在哪里?但诗中的情形,分明写的就是此时,此地,此情,此境。纳兰公子真是她的知己,早已在词里把她的心思写尽了。不论她在想什么,都可以直接与他的词对话。念着他的词,心也就静了,满足了。
沈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着,念诵着,直到确信众人都睡了,这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开棺。原先的棺材烧坏了榫,况且本是装相,本来也楔得不实,使劲一撬也就撬开了。她用力推开棺盖,露出里面的砖头瓦块,开始一块块地搬出来,再一块块地移进新造的棺材里,直搬到天蒙蒙亮才忙完。轮到盖棺时,却发了愁——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新棺盖抬起来的。
正在踌躇,忽然房门一响,无风自开。沈菀吓了一跳,忙回头时,却是那个叫苦竹的和尚走了进来,仍是双眼直睁睁地盯着她,yīn森森地说:“棺盖沉重,沈姑娘搬不动,我来帮你吧。”
沈菀大吃一惊,忙挡在棺材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苦竹道:“你自己也就是搬几块砖头还够力气,说到盖棺,没人帮忙,只怕不行。”
沈菀听了这一句,如雷击顶,知道自己刚才搬砖头的事尽被他看了去,那么谎言入寺、纵火烧棺的事自然也都瞒不住,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轰隆隆地冲去,一刹时却又呼拉拉重新跌落下来。为今之计,若想保守秘密,除非杀人灭口,然而自己又怎么是这个彪形大汉的对手?或是用钱收买,只恨积蓄已空,自己现在比和尚还穷。一时间脑子里早转过了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用得上。又见苦竹眼神古怪,盯着自己只管上下打量,在外边风地里站了这样久,反倒满头是汗,身上的热气一蓬蓬地bī过来,发出qiáng烈的体味,近乎于shòu的气味。
沈菀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不知?只为这些日子里一直住在寺里,又伴着纳兰公子的棺柩,心无旁鹜,才一时不及其他。如今见了那和尚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神,再想起那日在井台边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想来这和尚偷窥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只觉浑身冰冷,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苦竹仍是死死盯着沈菀,呆呆地笑道:“你来了有多么久,我便想了有多么久,一直想着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直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沈姑娘,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每说一句,沈菀便往后退一步,一直退到背后抵着棺材,再也退无可退,只得站住了。
退无可退,便只得迎上去,索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沈菀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有你帮忙,就最好不过。这棺材盖死沉,我一个人也确是搬不动。”
苦竹见她方才那样冷若秋霜,这会儿忽地一笑,便如chūn花初绽一般,心头大喜,福至心灵,竟忽然挤出一句风月话来:“沈姑娘,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还多着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直走到沈菀跟前来,口气chuī着她耳根发梢,痒痒地像有一条蛇在爬。
沈菀一颗心仿佛随着当日那柄象牙梳子一起跌到了井底,漆黑,冰冷,yīn森森没有一丝活气。她将手转到身后,轻轻抚一抚纳兰的棺材,将心一横,昂然说:“急什么了,先做了正事,出去再说。”
第六章 明珠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