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钿约,竟抛弃。”她和他虽然没有钗钿之约,却不妨有钗钿之选。
晚上,她抱着那只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纱连二枕,想着这或许是公子用过的枕头,便觉得与他并头而眠了。
她住在纳兰的地方,睡着纳兰的枕上,怀着纳兰的孩子——至少园子里的人是这样相信着的,于是她自己也就当那是真实,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纳兰公子的枕边人。
自从入门后,她处处留心,事事讨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目,恭谨和善,将在青楼里学来的处世jīng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却只拿出一两分来,已经足可应付这些足不出户的侯门贵妇了,至于仆婢下人,就更加不在话下。因此只住了半个多月,十停人倒认得了九停,人人都赞她和气有礼,连丫环婆子也莫不对她连声说好。沈菀对如今的日子真是满意极了。
这日一早,官夫人的陪房,人称大脚韩婶的便捧着一只匣子过来,说是官大奶奶让给沈姑娘送药来。沈菀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大脚韩婶笑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叫作‘一品丸’,是宫里传出来的御方儿,听说从前孝庄皇太后都是吃它的。用香附子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可以顺气调经、青chūn长驻的。因此这些年来,家中主子都备着这么一匣子,有事没事吃一丸,只有效应没有坏处。吃完了就向药房里再取去。”
沈菀不信道:“那里会有百吃百灵的药呢,况且我现在是双身子,这药也能混吃的?”
韩婶笑道:“所以才说是好东西呢。我们姑爷说过的,这香附子多奇效,最是清毒醒脑,有病没病,头痛胸闷,随时吃一丸,都是有效的。姑爷读的书多,脉理也通,家中老小若有什么头痛脑热,不愿意瞧大夫的,都是问姑爷。从前姑爷在的时候,每年冬天下了霜雪,就嘱我们用jī毛扫了,收在瓶中,密封了藏在窖中,化成水后,历久不坏。也用来煮茶,也用来制药,极gān净的。”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想起纳兰公子给自己改名时,关于“青菀”的一番说辞,立时之间,公子那低头微微笑着的神情态度就仿佛重现在自己眼前了,由不得接了药匣抱在怀里,满心翻涌。又听这韩婶说得流利,知道配药制药这些事由她主管,故意叹道:“公子医术高明,家里自有药房,常备着这些仙丹妙药,怎么倒由着公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呢,可见再好的药,也不能起死回生。”
韩婶叹了一声道:“这就是俗话儿说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如今且别说那些,这药你收着,每日吃一丸,吃完了我再送来。不但我们太太和奶奶平时常吃的,就连宫里的惠妃娘娘有孕时也是吃的呢。”
沈菀见问不出什么,遂也改了话头,随口道:“公子常说起惠妃娘娘吗?”
韩婶笑道:“怎么会?姑爷回家从来不说宫里的事。倒是太太常说的,说这药方儿还是惠妃娘娘从前住在府里时另外添减几味药重新拟定的。后来娘娘进了宫,按照宫里的方儿吃药,还不惯呢,因此禀明皇上,自己另外配制,还送给皇后和别的娘娘呢,也都说比宫里药房配的好。”
沈菀听了这话,想起前情,忙问:“原来娘娘的医术这样高明,竟然会自己制药的。”
韩婶笑道:“我来得晚,没亲见过娘娘。不过娘娘常赏赐宫里配制的‘一品丸’,我们府里自制的药丸逢年节也曾做贡礼送进宫过,娘娘吃了,也说好,可见高明。”说着,不禁面有得色,分明对自己的监药之功甚为自得。
沈菀察其颜色,知道她是好大喜功之人,遂着意说些拉拢捧赞的话,又故意打听官大奶奶平时喜欢做何消遣,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长长短短聊了半晌,又问起颜氏来。
韩婶叹道:“快别提那颜姨娘了。从前姑爷在的时候还好,一直赶着咱们奶奶喊‘奶奶’,虽说有些调歪,总算大样儿不错。如今姑爷没了,她仗着生过孩子,只差没骑到咱们奶奶头上来,哪里还有个尊卑上下?说来也是老天爷不公,咱们姑爷前头的卢奶奶留下一个少爷福哥儿,颜姨娘也有个展小姐,惟独咱们奶奶进门四五年,却连一男半女也无。如今姑爷扔崩儿走了,奶奶还这样年轻,下半世可怎么过呢?守是自然要守的,可是没有个孩子,说话也不硬气。想起来我就替我们奶奶伤心。当初我们奶奶嫁到相府里来做奶奶,谁不说她有福气,姑爷又年轻又出息,学问好,待人又和气,都说是金果子掉进银盆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哪里知道是‘灯下黑’,也只有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知道奶奶心里的苦罢了。”
沈菀故作诧异道:“难道公子对奶奶不好么?”
韩婶道:“倒并不是不好。姑爷那样的人,跟谁也红不起脸来,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又怎么会不好呢?要说我们姑爷的性情也就是个百里挑一的,可他做着御前侍卫的差使,每天天不亮就要当值,黑尽了也不得回来,一时伴驾远行,一时又侦察漠北,十二个月里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难得在家两日,又为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新旧朋友奔走操劳。我们奶奶在这园子里,就同守活寡也没多大分别,想见姑爷的面儿也难。要不然怎么入门来四五年,都不见个信儿呢?”说着,眼睛一直瞟着沈菀的肚子,露出又妒又羡的神情来。
沈菀知道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和公子露水姻缘,倒比官夫人更易受孕,惟恐起疑,故意含了泪叹道:“我竟也不知道老天爷安的什么心,你们奶奶明媒正娶的,一心要孩子偏盼不来,我这没名没份的倒糊里糊涂怀上了。刚知道自己有孕那会儿,我真是吓坏了,公子去得这样早,我后半辈子没了指望,再带着这个孩子,可怎么活呢?只一心想着去死,又想着跳河也好,吃药也好,怎么把这孩子打下来才是。可是后来想想,我和公子是有缘才走到一起的,公子去得匆忙,片言只语也没留下,倒留了这个孩子给我,我要是把孩子打掉,只怕天不答应我。少不得厚了脸皮来求奶奶,原就打定主意:若是奶奶可怜这孩子,我情愿生下他来,就认了奶奶做亲娘,我自己做奴婢,服侍太太、奶奶一辈子;若奶奶容不下我,那时候再死不迟。”
韩婶慌忙道:“可不敢这么想。亲生骨肉,哪能起这个打掉的主意呢?况且也是你和姑爷的缘分如此。我们奶奶再和气不过的人,俗话儿说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也是姑爷的骨血,怎么好叫你流落街头?那个颜姨娘不过仗着生了展小姐,已经兴头成那样儿;倘若你将来生了儿子,可别学她那么张狂,要记得咱们奶奶的恩情,替奶奶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沈菀知道,若想让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化敌为友,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对方说出她心里最想说的话。这方法对付男人向来无往不利,对女人竟也有效得很。果然韩婶听她自己先说出要打掉孩子的话,倒比她更着急起来;又听她说生下儿子来情愿认官大奶奶做娘,更是喜欢,立时对沈菀亲热起来,拉着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又将官氏形容得菩萨转世一般,这才心满意足,扯开大步如风一般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