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沈菀立在门前,一直望得人影儿不见了,犹自呆呆地发愣。却听头顶上有人笑道:“小心chuī了风。这种时候,再不自己当心着,过后坐了病,可是大麻烦。”抬头看时,却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chūn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jú,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说对胎儿不好。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样的体贴,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说得更多些。这才知道,原来颜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卢夫人的陪嫁丫头。卢夫人死后,房中空虚,福哥无人照顾,于是觉罗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这颜氏生得体态亭匀,疏眉淡眼,虽无十分姿色,倒也清慡白净,且因是原配夫人带进门的,连公子都看待她与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结,人前人后赶着叫“颜姨娘”。及后来官夫人进了门,虽是正室,却也不好太压到头上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像是明珠与索额图在朝上一般,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和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jīng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她罚出的题目总是那样刁钻古怪,比如让他陪她去园里折梅花来插瓶,从去到回来的当儿,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调限韵的词;又或是让他在自己的白绢裙子上做画题诗,好让她穿着度过十八岁生辰,还要将同样的画具体而微地重现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让他一口气喝完一盏茶,当他喝的时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喷出去,湿了罗裳,她却又娇嗔起来……

  “被酒莫惊chūn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chūn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

  如果他早知道美满的日子只有三年,他一定会加倍珍惜每一夜每一天,他会把校书雕印的日子分多一些来陪伴妻子,他会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都与她分享,他不会在莲花开放的时节偶尔去想纳兰碧药,更不会参加三年后的殿试,做什么御前侍卫。

  康熙十六年,纳兰容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三年一第,他到底还是去参加了那个迟到的殿试,中二甲进士,授三等侍卫。从此扈驾随从,见皇上的时候多,见妻子的时候少。甚至,当卢氏难产身亡的时候,他都未能在她身边,让她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他恨死了自己。一直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卢氏,未能尽到丈夫的责任。从此一有时间,就跑去双林禅寺伴灵,为卢氏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词: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续弦,他只是不肯,坚持要为卢氏守节三年。

  觉罗氏说:你纵然不娶妻,妾总要有一个,哪怕是为了照顾福哥儿呢。我看大少奶奶带来的丫头锦弦不错,对福哥儿也好,就是福哥儿也同她亲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罢。

  容若无可不可,遂将锦弦收房,上上下下,只称“颜姨娘”。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因她母亲姓颜,容若特地为女儿取了单名一个展字。

  三年后,又续娶官氏。算是有妻有妾,有子有女。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展颜欢笑过。

  沈菀从前一直觉得公子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便想着他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完美的。然而走进来,才知道琉璃世界也有yīn影,越是大家族就越经不住窥探。且不说明相与觉罗夫人之间的关系怪怪的,说是冷漠吧,却又有商有量;说是和睦吧,却又淡淡的,明珠在府外另有宅邸,平时并不常住相府花园,既便来了,也不过说几句话,吃一顿饭,至晚便又走了,说是为上朝方便。

  觉罗夫人算是相府里真正的头号主子,可又最不喜欢操心的,且没定性,兴致来时会忽然想个新鲜花样出来指使得下人团团转,然而往往事情进行到一半,她便又兴趣索然了。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她却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大明了的,一身的孩子气。就仿佛她十五岁那年,青chūn被顺治一刀斩断了,就再没有成长过,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五岁——十五岁的天真,十五岁的绝望,十五岁的焦虑狐疑,和十五岁的任性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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