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死后,明珠几次想把那丸药拿来检验,却终究不敢,也不忍。没想到,却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给拆穿了。他忍不住定睛重新打量沈菀。这小女子还真能给自己制造惊奇啊,两次三番,都让他这样匪夷所思。看不出她模样儿柔弱娇俏,倒有胆量盗药、杀人,还敢明目张胆地跑来告诉自己。
不,她不是来找自己求助的,而是来向自己质疑。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处理和尚之死的办法,而是寻找容若之死的答案。
事到如此,明珠只得说:“你起来,且坐下,慢慢说。”
沈菀更不迟疑,便将自己怎的怀疑公子死于非命,年前陪官氏打扫大殿说起药丸时怎的顺手偷走,又今晚自己正在看书时怎的被那和尚推门进来,因怕惊动了下人传出去口声不好,只得虚以委蛇,却将药丸下在酒里骗他服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只瞒住了自己在双林禅寺放火烧棺,且与和尚有染一节。
明珠暗暗称奇,颜色几动,半晌,长叹一声说:“既然你早对此事起疑,我也不瞒你。皇上赐药,我一直心疑,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验证。须知道,为人臣子,伴君如伴虎,最重要的是谨小之心,最要不得的,却是好奇心。皇上赏赐,做臣子的只有谢恩的份儿,便知道是毒药,也要假装不知道,那又何苦去知道呢?”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似有无限难言之隐。
而沈菀已经听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那就是“你何苦多事,qiáng行揭开真相,拆穿那圣恩隆重的灵丹是毒药呢?”她并不肯理会这指摘,只问:“皇上为何要杀公子?”
明珠顿了一顿,清心直说:“这个,却连我也不知,所以也才不愿意知道这药是否有毒。”
沈菀又问:“是因为惠妃娘娘吗?”
明珠又是颜色一动,定睛问:“这话从何说起?你又何故有此一问?”
沈菀拿出应付水娘的话来,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公子从前同我说过惠妃娘娘在府里时的事,也因为公子的词,《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yīnchūn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qiáng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那首词,是纳兰误考后,送给恩师徐乾元的。当年徐乾元见了词,便猜他心中另有隐痛,却从没有开口问过。如今,徐乾元一直未解的谜团,沈菀替他问了出来。“当年公子以病未能廷对,其实,是为了惠妃娘娘吧?”
沈菀望着明珠,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话也黑白明白,“那一年,惠妃娘娘诞下龙嗣,想来宫中自然有赏赐送达府里,公子见了,打击一定沉重。所谓‘谢饷樱桃’,其实谢的不是徐大人的樱桃,倒是宫中的赏赐,可是这样?”
明珠在心中连连叹息,想不到这小女子冰雪聪明,竟然能从一阙词里猜到那么年深岁久的往事隐情,不禁点头叹道:“你猜的不错。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冬郎以病误考,一半是为了娘娘;另一半,却是为了我。”
那一年,对于纳兰父子,都很难捱。只不过,明珠是因为政局,容若是因为情伤。
然而明珠府里,却偏偏在设宴,并说是双喜临门:纳兰成德乡试占捷,一考中举;纳兰碧药在宫中生下龙种,即皇五子胤禵。
明府里张灯结彩,喜乐盈门,明珠连连对来客说着“同喜,同喜”。他却不知道,碧药娘娘得子,对容若来说,并不能算是喜事。也许他知道,他是存心,故意对这个太子之选的皇五子的降临表示出夸张的欣喜,好让儿子死心。他本不是轻狂的人,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不该把自己的野心bào露得太明显。然而不如此,容若如何肯忘记碧药堂姐,另娶他人?
何况,明珠还有另一番心事,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在广西势力益大。朝堂之上,关于平藩的争议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以索额图为首,主张安抚;另一派,便是明珠,力倡削藩。
在政见上表现出鲜明的立场,从来都是一场豪赌。如果历史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那么飞huáng腾达指日可待;然而倘若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又引发战争甚至失利,那么他明珠的这颗大好头颅就要捐主谢恩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祸不及妻儿,尤其是,他惟一的儿子纳兰成德。成德那么英武,那么聪慧,那么文采出众,他应该有更好的命运,无限的前程,决不该成为父亲的赌注。廷试在即,以容若的本领,探青紫如拾草芥,功名不在话下。
但是,中了,真的就是赢吗?
明珠是一个很好的赌徒。他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砝码,所以会亲自调教碧药,并把她送进宫中;他更懂得何时进场或者加筹,而此际,明显不是纳兰容若跟着下场的良机。
一招错,满盘输,倘若他败给了索额图,那么容若也会跟着陪葬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离战场,甘为白衣,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成德黯然消魂地说不想参加殿试时,明珠才会痛快地应允,甚至主动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以“寒疾”为由来脱考。另一面,他又催着容若娶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儿子的婚事。
但是,纳兰的心就像他在词中说的那样,“心字已成灰”,哪里有什么心情另结良缘呢?
这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bī的吴三桂造反,竟然上本参奏,提议将明珠赐死来平抚动乱。
那真是生死系于一发。
皇上英明。明珠这辈子在朝堂上不知喊了几千几万遍“皇上英明”,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诚心实意,在心里一斧一凿地念出了“皇上英明”四个字——康熙果断地决定出兵平反,决不议和。
皇上,也在赌。更大的赌。
明珠下朝回来,再看到觉罗氏和容若时,几乎感觉再世为人,不禁拉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冬郎,娶了吧,倘若这次出征失利,索额图那老狗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连你也生死未卜,如果你有妻有子,或许念在孩子年幼,会放过孤儿寡母,那么咱们叶赫那拉家也还多一条根脉。容若,你总不想叶赫家族在你这里断后吧?你堂姐碧药进宫是为了什么,你忘记祖宗的遗训了吗?叶赫家的女孩儿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你身为男儿,怎么可以一意消沉,如此自私?
说完这番话,明珠便病倒下来,上吐下泄,昏昏沉沉,倒真是有点“寒疾”的症状。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嚷热,身上滚烫,却发不出汗来,要人不断地jiāo替着用冷热毛巾替他擦身。
容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喂药擦身俱亲力亲为,决不肯假手他人。父亲病好后,纳兰便成亲了,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三月,耿jīng忠造反。六月,郑经取泉州。形势对朝廷越来越不利。
但是明珠反而不怕了,因为他手中多了两个棋子:一是儿子纳兰容若已经成亲;二是小妾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揆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