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僚来报信说:索额图又在收买朝臣,联名奏上,说眼下战乱都是为你主张削藩所致,要皇上斩你的头呢。
明珠哈哈大笑说:那又如何?老天爷待我明珠不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我儿子成德也很快会有儿子,叶赫家断不了根,绝不了后。连老天爷都向着我,我还怕什么呢?天不亡我,谁敢亡我?
朝廷与吴三桂jiāo了手,败了几仗又赢了几战,康熙为了表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心,非但没有要了明珠的脑袋,还于十四年将其调任吏部尚书。同年底,又册立不满两岁的胤礽为皇太子。这多少有点在索党和明党之间玩平衡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明珠虽然在太子之争上败了一局,但头是保住了,官也越做越大。
于是,他开始筹措下一步棋,那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也加入到战营中来,进一步加qiáng势力。康熙十五年,容若在父亲的催促下重新参加殿试,毫无意外地高中二甲进士,选为三等侍卫。
而悲剧,也就从那年开始了……
想及往事,明珠长叹一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偷生至今,有惊无险。可是对容若,却偏偏这样薄幸,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么?”
“哪里是天妒?根本是天子妒嫉!”沈菀悲愤地脱口而出,“是皇上害死了公子!皇上为了惠妃娘娘迁怒公子,竟然赐给公子毒药,公子想不死也不行啊!”
“休胡说!”明珠怒斥,但接着又放缓声音,摇头叹息,“容若是在御药到来之前就过世的,皇上的药,他根本没吃。况且,容若去后,皇上抚几痛哭,亲临致祭,也算身后哀荣了。做臣子的,只当谢恩,不可衔怨。”
沈菀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倘若明珠怕自己走露风声,说不定就会杀自己灭口的。连忙镇定心神,垂泪说:“是民妇无知,谢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放心,民妇从此也只当不知道就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起的。只是,那和尚还在我房里……”
“和尚的事你不要管了。”明珠定了一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简截说:“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花园到底不便,从明天起,你就搬到夫人的上房住吧,也好有个照应。余下的事,不要说,不要问,明白了么?”
“明白。”
沈菀是真的明白了。明珠做这样的安排,表面上是为了怜惜她腹中胎儿即将临盆,让觉罗夫人多照顾她;其实,是对她不放心,要她呆在上房,好让夫人就近监视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只怕这会儿明珠已经杀她灭口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从天而降的苦竹和尚,从此可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偌大的明珠府,添置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蒸发一个人,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
沈菀这一盘,又赌赢了。她虽然未能得到明珠的信任,却可以从此搬进上房,也就等于正式成为明府的家人。而且,接近了觉罗夫人,也就接近了谜情的最深处。
第九章 觉罗夫人
如果说纳兰碧药是明珠大人最好的武器,那么纳兰容若便是觉罗夫人最得意的作品。
15岁之前,爱新觉罗·云英,英亲王阿济格家的第五格格,曾经是多么明媚妍丽的一朵御苑奇葩啊。锦衣玉食,云砚湖纸,对于她来说都是最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看惯经惯,就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她,也未必可以博她一哂。最奢华的享受,最完善的教育,汉蒙满教师轮班上课,一心一意要打造才貌双全的女状元。
这还是庄妃皇太后的意思,说什么汉人有女驸马,曹大家,前明的公主从小就要学习诗文,连普通宫女都晓得红叶传诗,怎么见得咱们草原上的女孩儿就只会骑马弯弓,不懂得填词做赋呢?也要让那些汉人看看,旗人格格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而云英也生得奇怪,怎么看也不像是漠北女孩儿,倒像是汉家的江南女子。皮肤雪白水灵,chuī弹得破,又跟着老师学了汉人的诗词,举止间就更有一种清雅不俗的气质了。
那时,她的二叔多尔衮正是大清的摄政王,御玺在手,权倾天下,与太后的jiāo情非同寻常,连后宫也出入自由,便常常带这个侄女儿进宫去给皇太后做伴。有时太后喜欢,便留下她在宫里多住几日,逢年过节,还令她当席赋诗,满宫的妃嫔、格格、太妃娘娘都赞她有才华,模样好,是文曲星下凡。
有一次,懿靖太妃还夸赞说,她就跟唐朝的上官婉儿一样聪慧,而庄妃皇太后就像武则天一样识才重才。
庄妃太后本来正笑吟吟地招呼格格们喝茶吃点心,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却没有说什么。周围的人也就都静下来,只有哲哲太后浑然不解,还直问上官婉儿是什么人?
庄妃太后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是唐朝宰相上官仪的孙女儿。那上官仪犯了事,家里女人充入宫中做杂役,上官婉儿就在掖庭长大,能文善赋,学问比满朝文臣都qiáng,后来就做了武则天女皇的文书,帮着看奏章拟诏什么的。后来女帝驾崩,皇位传给儿子中宗,韦皇后也想称帝,便用计毒死了皇上,让上官婉儿帮她拟诏。被临淄王李隆基杀进皇宫,斩了皇后还有上官婉儿的头,拥自己的爹李旦做了皇上。如今懿靖太妃把云英比成婉儿,可不算什么好兆头,也不知道是说英亲王将来会犯事造反呢,还是说我想像武则天、韦皇后那样后宫gān政,要做女皇帝?
这话问得这样明白,满宫女主就更加不好答话,连哲哲太后和懿靖太妃也都僵了脸,不知回应。那一次宫宴,最终不欢而散。
这件事给了云英很深的刺激,但她并不反感懿靖太妃将她比上官婉儿,心里反而隐隐的有些喜欢。婉儿,那个才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奇女子,有美貌,有诗才,有谋略,有手段,她能以带罪之身,奴婢之属,而得到女帝欢心,位极人臣,考衡天下才子,是多么的不容易。虽然最终死于横祸,可是留名青史,不比那些一生碌碌的庸脂俗粉qiáng出太多了么?
当云英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很快就落得了和上官婉儿同样的命运。
就在那年冬天,二叔多尔衮在山海关坠马而死,次年五月,顺治帝亲政,令诸大臣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英亲王阿济格下狱。
还记得父亲被带走的那天,曾经抚着自己的头痛哭说:当年李闯攻进紫禁城的时候,明朝的崇祯皇帝手刃妻子女儿,曾对长平公主说:尔何故生我家?想来,我竟没有崇祯的志气,我不忍看着你将来受苦,却也下不了手砍下你的头。
顺治八年十月十六日,皇上下旨令阿济格自尽,子女不是赐死,就是发配为奴,而云英则因为庄妃太后的gān预,网开一面,免入奴籍,赐嫁侍卫明珠为妻。
从此,云英的青chūn就在没有真正开始时便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里,是捱也捱不完的多尔衮坠马而死的冬天,和父亲阿济格自尽的那个秋天,似乎雪不等化树叶便落尽了,风刚起时霜已经白了。她永远觉得冷,觉得冰霜四围,漫无边际。
她常常在想,其实父亲阿济格离家之前是挥起了剑的,已经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了。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行尸走肉,是一场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