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明珠都这样说了,别人自然就更跟着附和起来。于是“小少爷长得跟容若少爷一模一样”的话风便越传越广,越传越实。尤其这孩子是成德侍卫亡后所生,又生得那么惊险万端,是双份的死里逃生,就更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传得诸位皇亲国戚王爷命妇都知道了,清音阁里的鸨儿和倚红姐妹们也听说了,连紫禁城里的康熙皇上与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儿。
于是,皇族大臣们忙着送礼道贺,并不问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说相国大人德深福厚,虽然没了儿子,但竟用这样的方式得了个孙子,也算天赐之福了。明珠听了更加高兴,虽然并未向府中人明言,却嘱咐针线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几身衣裳,预备着孩子满月酒席上穿戴,就照着大奶奶官氏的款儿做,只是不能用大红。
既然有了这个话儿,水娘便自作主张,传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称沈菀做“沈姨奶奶”,这就等于给她确立了名份了。
颜氏听见,私下里撇着嘴对人说:平民小户娶个妾还要摆酒坐席,开了脸,名讲正道的给个名份呢。咱们府里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见行礼,连老爷太太还没句话儿呢,管家大娘就给封了名号了,怎么当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广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样,咱们沈姨娘,也只好算个“小姨奶奶”罢了。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开来,后来渐渐说顺了口,竟至有当面叫出来的。沈菀明知是颜氏作梗,却也并不在意,反而笑着说:“我进门时间短,年纪小,原不该同官大奶奶、颜姨奶奶平份儿,就叫个‘小姨奶奶’,也还是抬举了我呢。”
既这样说了,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来。众人又嫌“小”和“姨”两个字念在一起绕口,遂gān脆省了“姨”字,简短称“小奶奶”,跟“大奶奶”对应,径自把个“颜姨奶奶”给撇了后。颜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让她得了便宜,心里越发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沈菀有了儿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单独的房舍,就在觉罗夫人正房后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钟灵所”隔壁,一共三明两暗五间房。原先是有亲戚来时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拨给沈菀住,明珠亲自另取了名字,题作“合浦轩”,乃取“合浦还珠”之意。房中事务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只有两个丫鬟梳头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头的梳头,管铺chuáng的铺chuáng,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外加两个婆子,一位奶妈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只是保养。
沈菀长了二十岁,这辈子还从这么顺心如意过,她原本待人和气,处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计较,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当日她抱着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着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无对证,惠妃娘娘便拿她无计可施,没有理由再赶自己离开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间,她模糊地听见人们轻声说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毒死了公子的刽子手皇上,真有那么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吗?或者,是对公子的补偿吧?
那时,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来,能够继续留在明府就好了。连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医们一旦施出浑身解数,还真就是华陀扁鹊,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虽然摔得早产,却是母子平安。
其实孩子一落地,太医们就已经知道,这哪里是八九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儿,分明只是个“七星子”,推算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纳兰侍卫所遗。但是谁又肯触那个霉头去?本来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讨份重赏的,而若是实话实说,非但得不了奖赏,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于是,众太医只是jiāo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说破,就已经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沈姑娘天赐麟儿。孩子虽不足月,倒还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个奶口好的rǔ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悬于一线,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狱血海里打滚的一般,听到这句话,知道太医们有意替她隐瞒,心气一松,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背负着一件极重的包裹在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汪着泪也汪着血,在山林霰雨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不得不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到经过之处,一座座墓碑耸立,灵幡招摇,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阵风至,chuī散迷雾,露出墓碑上的字来,依稀写着“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huáng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觉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仅有的,而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放下了它们,却感受不到轻松,反而空落落的更觉悲凉。
她在抑郁茫然的心悸中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一室奶香,原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雾,山崖,灵幡,在阳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变得稀薄,了无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chuáng边没合眼,见她醒来,忙端上益母草药汤给她服下,然后又端来jī汤进补,而后是细点和米汤,如此三四道之后,方絮絮地告诉她,昨夜老爷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连夜找了四五个奶娘jīng挑细选,自己又怎的打了热水替她抹身、换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样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来,几次把耳朵贴着她胸口听心跳……
不等说完,太太果然又打发人来听讯儿,沈菀这时才确定地知道:新的一页开始,自己的身份,从此不同了。虽是刚刚生产完,她却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活力,就像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开一般。
她用力地想着梦中的情景,但是梦境到yīn风chuī散迷雾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觉得那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却再也记不起墓碑上的字迹。不过,那也不必着急,因为眼前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妈妈了,纳兰公子的遗腹子的生母,这可是个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导下,沈菀很快就习惯了小姨奶奶的优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觉也是跟着rǔ娘,但是孩子的摇篮却是放在自己chuáng边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过来。这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凭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小奶奶,至于当初答应的生了孩儿就认大奶奶做亲娘的承诺,那就是一句话儿罢了,额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学会说话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先得让孩儿在自己跟前多呆两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说。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里的时间比在觉罗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脸梳头,只等众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带着哥儿小姐来请过安立过规矩,便赶往沈菀这边来,从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过几次尿,都要奶妈、丫鬟、婆子通通报备一遍,督促得众人不得不当心着意,把沈菀恭敬得凤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