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在祠堂前下了车,众人分男女洗手上香,排班行礼。沈菀随众行礼过,官氏又特地道:“你进门时,原没在大奶奶跟前磕过头,少了一道礼数,今儿多上一道香,拜祭一回,就算补了这礼吧。”觉罗夫人一旁听见,点头道:“很是。”
水娘在卢氏墓前放下垫子来,沈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拈香祝告。这方有机会仔仔细细看清碑文,看到“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之句,不禁艳羡拜服;及至“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凤凰,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难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等句,又觉叹息;及看至最后“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huáng壤,百世青松”句,倒不由心下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不禁呆呆地出神。直至水娘催促再三,方焚过纸钱起来。
一时祭奠完毕,明珠自有当地官绅请去坐席,觉罗夫人用过午膳,命官氏、颜氏带了哥儿姐儿去附近村中随喜,又命水娘、韩婶等带些“青饼子”、“古圣散”等药物粮米布散众人,施济村民,自己则叫沈菀陪着,往荷塘边散步,一为行食,二为踏青。
此时莲叶未圆,河上只有青荇浮游,然而河塘对岸的山坡上却开满了各色野花,粉葛,紫藤,红的杜鹃,白的桃杏,微风轻送,那香味一阵阵地chuī过来,中人欲醉。觉罗夫人搭着沈菀的手向那岸眺望着,看了半晌,却说起一句毫不相gān的话来:“我方才看冬郎的墓也修得差不多了,大约总赶得及五月三十移棺下葬。”
沈菀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想起自己在双林寺伴棺而眠的日子,竟觉无比怀念。青灯古佛,huáng卷蒲团,若不是有苦竹作梗,自己真宁可一辈子守着公子的棺椁,老此一生。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唱纳兰词了,因为她离公子太远,公子也就离她远了。
想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阙词来,纳兰公子的《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gāngān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cháo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qiáng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