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萼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又急又怕,越急越说不清楚。韩婶抽出绢子来,替她囫囵抹了一回,催促道:“你快说,那小人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说,看那篓子里是什么?”说着揭开篓上盖口,立刻便有一条蛇窜出来,扁扁的头,圆圆的眼,丝丝地向外吐着舌头。
红萼本已吓得傻了,手脚冰凉,看到红菱的舌头被毒蝎子叮住,连自己的舌头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然而见了那蛇,却又吓得重新活泛起来,噼哩啪拉地说道:“是我偷听来的。那日大奶奶传进萨满来,我们奶奶就拉了一个女师傅到房里说话,原来她们从前在府外头就是认识的。我们奶奶许了那师傅许多好处,换了一个布人儿和许多针来,说是做过法的。师傅又教给我们奶奶怎么怎么用,如何选日子时辰,烧多少香供奉,我也没大听清楚。师傅走后,奶奶一连烧了几日的香,但都是将我们撵出去守在窗外的,她自己在房里咕咕哝哝,念叨些什么也没听见。总念了有八九日,后来就收在柜子里了。”
韩婶道:“既藏在柜子里,后来又怎的在我们大奶奶房里找见呢?”
红萼道:“原先是藏在柜子里的。但二月十二皇上来赏花那日,大奶奶让我们奶奶传沈姨奶奶去服侍惠妃娘娘,临走说要回房解手,要我跟着。及回了房,却并没解手,倒取出小人儿来揣在怀里,又往大奶奶房里去。我问她不回席上,怎么倒来大奶奶房里,可是走错了?奶奶骂我说:让你跟着便只是跟着,要这么多话?又让我在门外守着,看见有人来就大声咳嗽。她独自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便出来了,想来就是藏那个布娃娃去了。”
韩婶咬牙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准是没跑儿的了。若不是这丫头说出来,我们奶奶这黑锅还不知背到何时呢?可见这颜姨娘想害我们奶奶和小奶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只管把她提了去回太太,把颜姨娘也叫来一边,看还有什么可说?”她为了沈菀,私下抓了红菱、红萼来审打,且是用蝎子钳舌头这样的毒刑,原本心中栗栗,不无惊愧。如今却无意插柳,竟破了这件悬案,顿觉鼓舞,又将红萼从头细细审了一遍,兴兴头头地去回官氏。
这里沈菀亲自给红菱、红萼松了绳索,喝令:“别人问起来,只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知道么?”那红菱昏昏噩噩,只剩下点头的能耐,红萼亲眼见识了沈菀的手段,哪敢不从,赌咒发誓说只要小奶奶饶她,此生为奶奶供奉长生牌位,磕头烧香。沈菀冷笑道:“我没那么大功德,你也不用哄我,只是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今天的事,你敢传出去一个字,我把你眼睛也毒瞎了。”
红菱更加满眼惧色,点头不迭。后来到了觉罗氏那里,果然源源本本,将颜氏如何请进萨满师傅来求法,如何在屋里供了香火,每当瞒人时便烧香磕头,如何在赏花宴那日支开众人,自己往大奶奶屋里藏私,行一箭双雕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觉罗氏素恨巫蛊之术,闻言不禁大怒,叫了颜氏来痛斥一顿,即刻便要撵她出去。展小姐跑来给觉罗夫人跪着,泪下如雨,却并不出声请求。觉罗夫人不由心软,遂又改令颜氏住到佛堂思过,一年内不得穿金戴银,不得与众人同席吃饭,除自己生日及展小姐生日之外,便连亲生女儿也不得见。颜氏大哭小叫地喊冤,觉罗氏凛然说:再哭就撵出府去。颜氏这才闭嘴,不敢再犟了。
人们很少看到觉罗夫人发怒,然而这一天,她却着实发作了,晚饭也没有吃,特地把几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找去训话,然而说是训话,也只是众人站着,看觉罗氏独自沉思。她就像一尊金银钱装饰的暹罗佛像,端庄而静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怒自威地正襟危坐着,足足僵持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女人嫉妒起来,有多么可怕。”然后就命众人散了。
然而那句话已经像根又尖又长的钢针一般扎在了沈菀的心上。“女人的嫉妒”,夫人这是在说颜氏,还是说自己,或者,在说碧药娘娘?颜姨娘为了嫉妒给自己下蛊,那么,碧药会不会也是为了嫉妒而给卢夫人和纳兰公子下毒呢?得不到,便毁灭,可是这样?
她不仅要做他青梅竹马的初恋,还要做他一生一世的绝爱。她杀死了他爱的卢夫人,却仍不能得到他整个的心,于是便连他也毁去,是这样吗?沈菀想她必须要查下去,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和觉罗夫人的谈话,都是上天给自己的暗示。她不能停止这查寻,可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巫蛊之事充分证明了颜氏对沈菀的嫉恨是多么qiáng烈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那么“沈姨娘与顾贞观在退思厅私会”云云自然也都是颜氏单方面的陷害之辞了,更何况,两个丫鬟也都推翻了早先的供词,指出所有的话都是颜姨娘bī她们说的,根本子虚乌有。
既然真相大白,明珠亦不再追究,提审清音阁jì女与双林寺和尚的话更不提起。沈菀终于又过了一关,可是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谁趁她睡着的时候剖开了她的身体,摘走了原本那颗七窍玲珑纯洁明媚的真心,却换成了一只称砣。她带着那称砣摆摆dàngdàng的,走到哪里,一颗心也不由自已地dàng过来,dàng过去,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红菱、红萼后来被拨入花园清扫茅厕,红菱的舌头肿了大半个月不能言语,每日只能进以流食。等到终于消肿,人已变得痴痴呆呆。红萼更是惊如仓鼠,每有风chuī草动便惊得直跳起来,身如筛糠。园中人虽不知究竟,却也从此都知道沈姨娘面子上和气,其实难惹,从此不敢贫言乱语了。韩婶见识了沈菀手段,虽觉未免毒辣,却由此竟破了官大奶奶遭诬陷之案,反觉佩服,从此更对沈菀死心踏地,自然更不会向众人提起审案细节。
府里复又重归平静,惟有沈菀虽然又躲过一劫,却也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自己如此辛苦进来府里,做了纳兰公子的遗妇,然而终究心里有鬼,瞒人瞒己也瞒不过天地,更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出来,心里暗暗忧戚。
而且她又开始做噩梦了,这回不再是枯井,墓碑,而充满了成群的毒蝎子,黑鸦鸦,冷嗖嗖,发出腥膻的气息,咻咻地向她涌过来。她总是惊出一声的汗,揪着胸口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想它们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不,不是那些蝎子,而是往事——清音阁的老鸨,双林寺的和尚,碧药娘娘,明珠大人,颜姨奶奶,还有红菱与红萼。他们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蝎子一样,无论她躲向哪里,怎样的谨小慎微,他们都不肯放过她,一定要挖出她心底的秘密,就像雷电在雨夜里追击修炼未果的狐狸那样,bī着她现形。
她被迫还击,一次又一次,她杀了和尚,在碧药的bī迫下试图摔死自己腹中的孩子,还给红菱的舌头放毒蝎子,她用一个罪恶去清洗另一个罪恶,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她被bī着往前走,离开十二岁的自己越来越远,离开那个只想把一辈子奉献给纳兰词的小歌女越来越远,离开纳兰公子,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自从出了这件事,展小姐就再也没有到合浦轩来,见了沈菀,也是正眼儿不瞧,远远地避开。只有一次,展小姐大约是去通志堂查书,正遇上沈菀在那里插花,两人独处一室,气氛未免尴尬。沈菀赔着笑搭讪,展小姐先是不理不睬,忽然回头定定看住沈菀,一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她的心,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娘没有冤枉你,退思厅的事是真的。说完,拿着书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