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这样想着,沈菀真正地流泪了。

  那眼泪让碧药也不禁有一丝动容,她艰难地咧了咧唇角,轻轻说:“你们来了。”这是她进来宗人府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微嘶哑,并有点像失语病人重新学说话那般咬文嚼字。

  觉罗夫人握了她的手,轻轻问:“药儿,你是婶娘教导大的,你告诉婶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药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觉罗夫人,又看看沈菀,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一笑,轻轻说:“婶娘,能不能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觉罗氏点点头,起身出去。那些狱卒知道相国夫人驾到,早得了令守礼回避,又收拾出隔壁班房来给夫人小息,自己且拿了银子去前边斗牌赌酒。狱嫂端了茶点来,觉罗氏哪里看得上,也都命退了,好让碧药与沈菀长谈。

  碧药微笑地看着沈菀,那美丽清贵的笑容,与她láng狈痛楚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就仿佛遍体鳞伤的人不是她,而是沈菀,仿佛她才是胜利者,在检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但是沈菀此时已经不想再与她斗了,眼前的这个碧药,同通志堂里颐指气使的惠妃,承乾宫中心狠手辣的娘娘,无论如何对不上号。她诚心诚意地问:“你疼吗?”

  碧药轻蔑地笑了笑,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问题,尽关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问:“你的孩子死了,怎么你还赖在相府里不走?”

  她的声音仍然那样冷静,那样骄傲。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碧药说的是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碧药这样介意她的住处,她的去向。她呆在相府里,到底碍着碧药什么了,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她,非要将她赶出去。她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已经毒死了卢夫人,毒死了公子,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

  “我毒死容若?”碧药蹙了蹙眉,仿佛不明白沈菀在说什么。但她是那么冰雪聪明,即使全身伤得剩不下几寸好肌肤,也不妨碍她立刻就读懂了那句话的意思,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猛地坐起身子,因为动作的剧裂扯动伤口,疼得浑身颤了一颤,她问:“容若是被毒死的?不是说‘寒疾’么?”

  沈菀也惊呆了,反问:“不是你下的毒?”

  就仿佛有一万辆疯马驾着辕在她的头脑里辗过来辗过去,轰隆隆沸反盈天。既然碧药连公子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自然不会是她下毒;而如果不是碧药毒死公子,那么自己岂不报错仇?

  她伤害了公子最爱的女人,将她下狱,受尽折磨,置于死地,她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在以怨报德啊!更何况,她采用的方法,是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儿!

  她喃喃地问:“可是那天,你明明说,就算你给公子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碧药这样说,不过是负气之语,为了炫耀公子对她的痴心,激怒自己罢了。从头至尾,碧药也没有亲口承认过,说是她下毒害死容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测。

  居然,全是猜疑,全是错!

  她查错案,报错仇,害错人!还为此搭上了亲生孩儿的一条命!

  她大错特错了。错得无法挽回!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许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力量,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原来竟是一场虚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只能自首。

  “我去跟太太、老爷说,是我自己害死孩子的,让老爷禀明皇上,替你洗冤。”她跪在碧药的脚下,万念俱灰,“娘娘放心,很快就会出去了。”

  然而碧药根本不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问:“你说,容若是被毒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亲手开棺验尸,亲眼见到的。”沈菀遂源源本本,将自己怎样怀疑公子之死的真相,怎样乔装进入双林寺,烧棺、开棺、移棺,终于看清公子是中毒而死,后来又怎样被和尚所迫,失身求全,误怀孽子,于是大着肚子冒称纳兰遗珠进入明府查找真相,怎样在大殿发现了皇上赐给公子的药丸,怎样骗和尚服下,而后与明珠一番长谈,确信公子的死因来自皇城,而那天为了碧药的一句“甘之如饴”,又把目标锁定在碧药身上,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竟然忍心弑子嫁祸。

  沈菀告解般对着碧药将所有真相合盘托出,她的语调平静,没有修饰也没有隐瞒,就只是淡淡地诉说。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来的任务,只是将它说出来,jiāo付给碧药发落,至于自己今后的命运,她已经不在意。

  难得的是,整个过程中碧药也是一言不发,她扶着墙,歪着头,沉默地倾听着,huáng昏的霞光挤进狭小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是披头散发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那惊人的美丽,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监牢里,也依然艳光四she,不可方物。

  然而,随着沈菀的讲述,碧药一点点地收拢了她的光束,从彩霞满天到珠贝莹然,终于渐渐黯淡。沈菀讲完了整个始末,半晌不见碧药说话,她不解地抬头凝视,才看到碧药在流泪。

  在宗人府最残酷的pào烙之刑下也不吭一声的碧药,现在流泪了。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玉瓷般美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说:“你没有说错,是我害死了公子。”

  纳兰容若的一生,都在为了“身份”二字而困扰。

  他的第一个身份,是天下第一词人,《渌水亭杂识》和《通志堂经解》的编撰者。这是他最喜欢的自己,吟风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搜集整理更多的经典书籍,帮助救济更多的文人墨客,也为后世留下更多的优美词句。

  他的第二个身份,是相国大人明珠的儿子,这就使得爱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着父亲贪赃受贿,非但敢怒不敢言,还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预谋将来;如果他可以选择,也许宁可生于贫困,历尽漂泊,只要一壶酒一只船便可以逍遥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个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这却是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无奈的一个身份了。人人都以为他近水龙台,邀尽天恩,却从没想到他也会有怀才不遇的怨忿。侍卫的职责使他每日殚jīng竭虑,惟恐得咎,空有“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壮志而无缘展才,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尽在扈从伴驾、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与堂姐碧药御苑重逢,制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惊险的约会。

  那时候,畅chūn园行宫虽未全峻,然而亭台楼阁、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里头总有半月驻跸,每次都会选几个钟爱的嫔妃随驾,惠妃常在其列,这就替她与纳兰侍卫的相会提供了很多的机会。

  他的词中不只一次透露了这些密约——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cháo,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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