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诉幽怀,转过回阑扣玉钗。
——《减字木兰花》
上辇下辇,出园进园,他们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错肩而过时四目jiāo投,用他们两个独特的方式,将金钗敲击回廊,发出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读懂的信息,约定私会的时间地点。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时候她被禁语时偶然发明的游戏,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jiāo流方式。他们用暗语传递消息,约在花树下,约在佛堂中,约在金井边,一次又一次,幽期密会,海誓山盟。
行宫的井栏杆也是鎏金雕龙的,装饰着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篮子里装着一瓶屠苏酒——以妨遇见人时,好谎称是来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帮她的忙。
他们站在那饰有藤萝花纹的辘轱边上,喁喁情话。头上星月疏朗,还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悬而未下。他们知道,尽管预先想好了这样那样的谎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还是随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然而他们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见。
情浓意痴之际,他甚至曾向她提出过私逃之念,他厌倦了御前侍卫的职责,厌倦了与她这样偷偷摸摸的相会,更厌倦了做贪官明相的儿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时候索额图已被解任,明珠独理朝政,一党独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为之时。关于他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传言,身为侍卫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闻。他劝阻不了父亲,但心里却知道,这样下去,索额图的今天,也就是父亲的明朝。他不愿意看到那末日的来临。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续娶,令他不胜其扰,遂向碧药提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chūn?”
然而,她却拒绝了。
她说,她要当皇后,她的儿子注定要成为太子,做未来的皇上。那时候,天下就是他们叶赫娜拉家族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都可以。她不能功败垂成,她要留在宫里,为了自己与叶赫娜拉家的命运而尽力一搏。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只是情人的梦话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才是他们相对忘贫的桃源?私通皇妃,罪诛九族,他不害怕贫穷,不留恋功名,不介意从御前侍卫沦为平民白丁;但是,劬劳未报,rǔ燕未丰,他能够不顾及他的家庭,他的妻儿吗?
于是,他续娶官氏,并向皇上请命,转做司政,甘愿去内厩侍马。凡皇上出巡用马,皆由他拣择,又隔三岔五地往昌平、延庆、怀柔、古北口等地督牧,“多情不是偏多别,别为多情设。”他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来反省,来自我囚禁,寄情于草原长空间,存心躲开惠妃。
转眼五年过去,索额图被贬后,明珠加赠太子太傅,独揽朝政,已经不再需要借助碧药的力量。而碧药这年恰满三十岁,眼看着一天天红颜老去,虽然得宠,却再没有任何晋封。而皇贵妃佟佳氏虽然没有受封,却统领六宫,位同皇后。
于是她明白,皇上仍然记得那句金台石的咒语,他越是重用明珠,就越不会让自己得势,更不会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她永远也做不了皇后。她终于绝望了,主动向容若提出了私奔之念。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却是容若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chūn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qiáng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采桑子》
他说他错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错在哪里,悔为何处,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他可以为了她死一千次,却不能连累自己的父母妻儿跟着枉死。
她越bī得紧,他就越悔恨。他只有负心。
碧药急怒之下,竟然偷了容若的绶带丢在自己寝宫的石阶下,故意让皇上捡到。她还威胁容若说:如果他不肯带她走,她就向皇上自首,宁可玉石俱焚。
虽然绶带的事,容若矢口否认不知是何时丢失的,想来必是有人栽赃陷害。康熙没有实据,也只有不了了之,但却从此起了疑心。于是,他将容若派往乌苏里勘察,远征履险,九死一生。这是他跟自己的赌赛——容若成功了,便是为朝廷立了大功;若有闪失,则从此解除心头之患。
那是碧药第一次出手伤害容若,当他远行边疆时,她不是没有后悔过,担心过,自责过,但她又一心以为,等他安全归来的时候,他们会言归于好,会因为这艰难的重逢而更胜从前。那时,他一定会带她走。他连去乌苏里都不怕,还会怕与她一起远走天涯吗?
纳兰成德不负众望,带着边境地图安全归来,并与彭chūn与林兴珠等合计制定了一份水陆并进的完整战略计划。朝臣都以为这次纳兰侍卫立了大功,必定会加官晋爵,一展鸿图了——但却没有。皇上赏赐了他很多珠宝奇珍,却不给他任何官位,甚至也不大召他进宫了,理由当然是体贴:怜他长途跋涉归来,所以令其在家中好好休养。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皇上巡幸塞外,扈从名单里没有长伴左右的御前带刀侍卫纳兰成德的名字。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信号,若不是侍卫失宠,便只能是相国失势。
于是,纳兰容若只得再一次谎称寒疾,一为遮羞,二为试君。结果,他却等来了皇上的赐药之令。
碧药的故事讲完,沈菀久久都不能回魂。半晌,方迟疑地说:“可是相国大人明明说,皇上的那丸药,公子并没有来得及服下就……”她望着碧药,“如果你没有给公子下毒,皇上也没有,那么到底是谁给公子下的毒呢?”
碧药低头看着她,似乎在问: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么蠢,怎么能做成那么多事?而她的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纳兰公子!他就站在这监牢中,白衣如雪,一尘不染,与碧药并肩站在一起,眼神却凝视着沈菀。他向她轻轻点头,满眼怜恤。
沈菀呆呆地看着他,如望神明。仿佛有阳光一点点透过yīn霾,she进心中。她渐渐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那样,未免太残忍!
她颤栗着,流泪问:“公子是自杀的?为什么?”
这一次,不需要回答,她已经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容若得知皇上赐药的消息,已经猜到那可能是一丸毒药,如果他服下它,那就等于赐死,也就是跟皇廷撕破了脸面。但是如果他死在赐药之前,则可以保全相府的面子,同时因为死无对证,也就保全了惠妃娘娘。皇上会以为他真的是死于寒疾,真的是天嫉多才,并且念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或许会对明珠心存体恤,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觉得自己错怪了纳兰侍卫与惠妃娘娘,而对碧药比从前更好。
事实上,容若真的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一切都照着他希望中的那样实现了——明珠府繁华依旧,惠妃娘娘也荣宠更胜从前。而这一切,都缘于惠妃的故露马脚——所以,她才会说:“是我害死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