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然而与宰相索额图的对立也就日益尖锐。然而这些事对纳兰容若有多少影响呢?却不是外人可以探知的。
人们只知道容若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文名卓著,能词善赋。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他对仕途并不热衷,常常说他的理想是可以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并被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并拜于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他的好运气让所有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嫉妒得发狂。然而他却并没有再接再厉,连中三元,隔年殿试时,竟然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只有等到三年后再考。
但他好像并不为此难过。就在这年秋天,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世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就专门是用来形容这种事的;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结识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当世名儒,与他们诗词唱和,讨论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各种话题,不乏真知灼见;
还是在这两年中,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连康熙皇上也备加赏识。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两年,是纳兰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最理想的生活,最珍惜的一切。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然而乐极生悲,两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bào卒。
快乐,随着卢氏之死与纳兰入值而结束,此后的日子一成不变,被公务和思念塞得满满的,不能喘息。
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沈菀深深叹息。结识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yīn影。月缺而终可重圆,人死却不能复生,想让公子真正快乐起来,除非是卢夫人能够活转来吧?
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永恒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qiáng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gān人的眼泪和叹息,如果他不死,大概还要继续写下去。那样的爱情,是乱世里的绝唱,难怪两个人都一般薄命。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死了,你死了,倒肯来看我了么?”
他微笑着点头,笑容里有一种哀伤,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
她仰望他,如望神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却偏偏璨然地笑了。
然后,梦便醒了,一枕的泪痕。
月光穿窗而入,沈菀独自拥着被子呆呆地回想,恨不得重新回到梦里去。那梦虽然简单,可是异样真切,就好像发生在眼面前儿的事情一样。她知道那是他,他终于看她来了。他听见她要替他解开生死之谜,所以赶来谢她。
她探身将藏夜合花的桃木匣子拿过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的梦。然后便听见隔壁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姐姐们喊丫头倒水拿衣裳,老鸨在楼下骂人,做饭的婆姨捱了冤枉呜呜地哭起来,摇惊闺的打窗下走过,有姑娘推开窗子喊住那人买珠花……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三章 火蛾
清音阁真正的生活是从huáng昏开始的,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清音阁的灯匾却亮起来,像jì女的妖媚的眼。
头一拨客人进来,是绸缎庄的陈老板带着三四个少年公子,一进门就指名儿点沈菀歌舞,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碍在陈老板是熟客,一向与清音阁有生意往来,卖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却从不赊账,虽非大富大贵,却是青楼里最受欢迎的慡快客人。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已经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竟也没见她怎样,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相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太医如何回禀,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泥金锡银,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jīng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当朝首辅明相长公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在眼面前儿看见的也没这般真切。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要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可惜药未到而公子已死。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怎么能怪太医束手无策呢?还是皇上圣明,且不问是什么病,只叫太医拿灵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一般。
沈菀听着,却越发生疑:皇上要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呢?这药也有乱送的?何况,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执地觉得,纳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开这谜底,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们这时候都在争着为纳兰公子题写歌咏悼文,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热切地爱着他,盼着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他。那些华丽的词藻,陈腔滥调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写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