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女的脸一下惨白了,但很快恢复了正常,掏出孔秀才还给她的守节文契,亮着说:
"你还想拿它吓唬我啊!晚啦!秀才老爷,我不是守节终身的寡妇,是个自由人啦!你管不着啦……"
"哈哈哈哈!"孔庆儒狂笑起来.
萃女像夜间听到房头的猫头鹰号,起一身jī皮疙瘩.她紧张地望着满脸横肉、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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咧开的八字胡大嘴,惶惶地问:"你、你笑么?"
孔秀才从怀里掏出张纸,高高地举着,说:"文书,在这!""什么?"萃女急了,打开被她泪水浸过的那张纸.
"仔细看看吧,那上面的印章认得清吗?"
是的,立约人、中间人、保证人的图章,都分辨不出,明明是胡乱假盖的.萃女气得浑身发抖,几下撕破假文契,狠狠地摔到孔庆儒身上.骂道:"你这骗子!
你这老láng!你……你把我手里的把柄骗出去!你这不是人的东西……"孔庆儒像没有听到一连串的咒骂,一边将文契揣进怀里,一边得意地说:"你才知道我的为人了吧,侄媳妇!老实点吧,答应帮我的忙吧!""我跟你拼! "萃女怒吼着,要上前去抓他,但身上失去了冲击的力量,腿弯发软,反倒闪身倒在灶台上.
一阵狂风推开风门,卷着碎乱的雪花,在屋里肆nüè地扫刮……风雪呜呜地响.整个昆嵛山区.都在bào风雪中颤抖……第六章
桃子挽起锅灶台上的篮子,刚要走,忽听厢房里一阵孩子的哭叫声.
"姥姥,俺不吃,俺不吃呀……俺吃不下呀……"女孩子边叫边哭.做妈的当然听得出,是她四岁的竹青.
"听话呀,竹青!今儿你gān么不听话啦?咱俩赛伴吃,看谁吃得多,肚子就不饥困啦.咱俩堆雪人儿,有劲呀!"男孩子的声音,当姐的知道是不到六岁的狗剩.
竹青哭叫声更大了:"俺使劲吞下去,肚肚也不乐意,拉屎腚眼疼……""姥姥给你抠呀……"
"抠也痛,老臭的,不让姥姥抠……俺空着肚子躺炕上,不吃饭,光睡觉,死不了……俺爹说,豆虫就这么的,到冬天就躺在泥里睡……姥姥,你说话呀,别让俺舅bī俺吃,啊,姥姥,你怎么不说话呀!姥姥,向着俺哪……"桃子是在正屋灶间.她不由得掀开盖篮子的几层包稼皮,将里面的一叠掺着地瓜的麦面饼,抽出一张,拉开锅盖——锅里是一小盆黑糊糊的gān地瓜叶加了些麦麸熬的粥.想要把面饼放到锅里去,可是,她眉头蹙起皱结,拿面饼的手又缩回来,瞅着篮子,不知向哪里放好.
"你怎么还没走?"
桃子一看:母亲进来了.她咬一下牙,把饼又放回篮子,重新盖好,说:"就走……"三嫂倒用手按住了女儿胳膊上的篮子梁,同情地说:"心疼你闺女啦!唉,别说是几岁的孩子,就是大人光吃地瓜叶、地瓜蔓的,也受不住……留下一张饼给竹青吧!"
刚才还想这么做的桃子,这时反倒开导母亲说:"妈,咱们大人、孩子,总还都是好好的,那些伤号,细粮细米都咽不下,还架得住饿着?伺候不好他们,咱……""别说啦."三嫂把篮子上的包稼再塞结实一些,"你不心疼你闺女啦?"桃子道:"妈你呢,就不疼你独根儿子呀?"
"狗剩比竹青大."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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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大两岁."
"那我不疼他."
"那俺学妈."
娘儿俩对着微笑了.但送桃子出了院门之后,面对着盖雪的群山,三嫂的细眉又打上了结.
桃子是去后山北石屋给伤员送饭的.年前,一天黑夜,当带着伤扑进桃花沟家门的好儿,暖和了好半天才能说出话,送来孔家庄的敌兵第二天要来桃花沟搜索的情报,这里的人们没有惊慌.于震海早和党组织研究好了应付敌人、保护伤员的计划:伤员们很快转移进原先就堵严实、铺好gān草的北石屋dòng里.敌人来搜了一会儿人,抢走一些东西,没有找到伤员的影子.从这以后,伤员没再敢进村,而且村里一般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只有桃子一家、伍拾子一家和杨玉清几个党员知情.桃子一直留在桃花沟照顾伤员,冯痴子从孔家庄冯先生处偷拿药来,十五名伤员都脱离了危险,又有七个基本好了,回到各自家里或亲戚家中.其中一个叫成义的伤员,回到赤松坡姨家,第三天被村长于之善查出破绽,捉了起来,酷刑折磨,直至用七寸的钉子把他的手脚钉在墙上,两天两夜,到咽气时,这位十九岁的bào动队员,也没回答敌人一句口供……桃子他们得到消息,将剩下的八名伤员一直掩藏在北石屋,并把最险峻处的号称鸽子堂的岩dòng打扫好,铺上gān草,一有情况,就搭上高梯子,将伤员挪到那里面去.
然而,跟踵而来的是新的困难.本来,在这山区,穷家小户,糠菜半年粮,所谓"粮",还是以地瓜为主,真正的粮、米很少.打孔家庄拿来几百斤麦子,这些日子伤员吃得差不多了.bào动剩下的队伍,还有五六十个人,都在山区里活动,吃的也靠像三嫂这样的人家,再不能扩散,让敌人得了消息去.这样一来,三嫂他们一家,只有吃秋天收存下来的gān菜维持.大人还可以坚持,竹青、狗剩那般大的孩子,脖颈拉长了,眼窝变大了,肋巴骨露出来了……这也能熬,饿不死,有把骨头,气还喘着,总能活下去,待到chūn天,漫山遍野的山菜就下来了;最难办是那些伤员,本来就缺营养,吃饭艰难,断了他们的粮米吃食,和断了救命的药物一样呵!眼看着,手下的粮米只够他们吃两三天的了.怎么办?
还不能张嚷出去借,即使借,上谁家借去?这几天,张老三和杨玉清几个人,拣好点的柴火担到山外去卖.风雪大,都是塞了一冬gān菜的无力身体,挑七八十斤的柴担,走不过两三道山梁,就腿弯发抖,两眼发黑……一天回来,一担柴籴不了七斤玉米……
怎么办呢?三嫂不是个临做饭才想到推磨的人,但这个难题,把她折磨得几宿睡不着,转来转去,想到一条路上,感到浑身烘热,不自主地摇摇头;可是想来想去,又想到这条路上,不走也得走了……
三嫂从旧柜子里找出一件补丁少些的粗布褂子,套在身上,对着破了一块角的方镜子梳了梳头发,将发髻紧了紧.然后,把吊在屋梁上的盛gān粮的柳条篓子摘下来——那里面早空了,放进一个泥砂盆,用包稼皮盖好,挽着来到厢房,嘱咐狗剩,一会儿小jú回家,就说妈妈出门走亲戚,晚上才回来.狗剩缠着要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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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竹青叫姥姥带着她,被三嫂哄住了,两个孩子都听话在家等着.
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在胶东半岛这一带地方,出门讨饭是很丢人的事.除去个别懒汉怠妇,一般人家,再穷再苦,他们宁肯成年肚子塞满树叶山菜,甚至饿躺在炕上,也不拉讨饭棍、要饭篓子.当然,那些丧失了起码的生计,为了养活幼小孩子的妇女,不得不走这条路,也是有的.但他们从不到熟悉的村,认得的人那里去乞讨,而避开他们,走得远远的.这是这里的特殊的风土人情的一个方面.
三嫂谨慎地出了院门,打量前后没有人迹想赶快走出村去……就在这时,她见从村内走出一个挑东西的人,啊,开烧锅的张桂元,这人最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嗤笑别人……三嫂情不自禁地退到门里,像是做了背人的事,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她放下篓子,来到厢房门口,从门缝里一看,不到六岁的狗剩,跪坐在四岁的外甥女竹青面前,小手里端一碗黑碴碴的地瓜叶粥,边用筷子向竹青嘴里喂,边大人似地哄她,道:"好乖乖,听舅舅的话,再吃一口,大口吃……好竹青,等姥姥回来,你妈妈回来,告诉她们,你真乖,大口吃饭,都得夸你呐!"那竹青,闭眼龇牙地拼力吃地瓜叶粥,"咕噜",吞下一大口,都流出泪来了,喃喃道:"俺听舅舅的话,使劲吃,长胖胖的,留着好吃的,给北石屋的叔叔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