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萃女的脸越发煞白了.孔庆儒的登门,不是为着来找她的便宜,而是要向她算改嫁的账了.那就意味着……她不愿多想,她和震兴不知想了多少个昼夜的可怕的下场了!
当那可怕的威胁在预感阶段,人们往往惶悚难耐,简直想象不出如何承受,无法抗拒,这个时期是最不好过的,也是极端难熬的,然而也是最能锤炼坚韧性的时候.一旦那袭击终于降到头上,知道躲不过去了,反而冷静下来,什么也不怕了.
萃女把屁股向炕上一坐,冷漠的眼光对着梳妆桌上的彩色jī毛掸子,说:"事到如今,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你说吧,打算把俺们怎么办吧!""你指的哪一件?"
"你这样满肚子文章的秀才老爷,还装糊涂人?"
"你是说你和于震兴的事吧?"
"哼!"
孔秀才平静地说:"我打算成人之美."
"什么?"萃女惊疑地看着他.
孔庆儒更加肯定地说:"成全你和于震兴,承认你们这对夫妻.
"你……"萃女睁圆了眼睛,向前倾着身子,简直听到了惊雷.
"不信吗?"孔庆儒沉着地从皮袄里掏出一个纸包,向她伸出去,"这不,当初你立的终身守节文书,我都带来了.拿去吧!"
天哪!这是真的吗?这可能吗?这不是做梦吧?做梦也没做到这一步啊!然而,大白天里,对方嘴里说的,手里拿的,清清楚楚的呀!萃女全身像着了火,哆嗦着双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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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去接过那个纸包,打开一看,正是毛笔楷书的文契,有图章、手印,有日期,有它应该有的一切.她,可怜的少妇,这张空纸像块大铁板,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使她像棵小草,在板缝里艰难地偷偷地伸出芽叶,忍rǔ蒙羞地攫取一点露水,使自己不致枯死……而现在,竟意想不到的,这块铁板被掀掉了,她要有公开的丈夫,宝贵的孩子了!萃女双手将文书捂到脸上,那泉水般的眼泪,很快把它洇湿了.
孔庆儒把身子倚到柜门上,感慨地说:"人间沧桑,世道多变.我也不是那老脑筋了.这回的经历,也使我吃了不少教训.古人曰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己甚’
——得了理也不可把事做绝了,我遭这场大难,还不是得罪人太多了吗?生前多做点好事,为来世修福吧.人,谁也是七情齐全么.你,过去时乖运蹇,受了不少难为.你,是个有姿色有胆识的女子,往后会时来运转的.你不要信不过我,圣人有话,‘人无信不立’.我是年过花甲的人,还会失信于你个下辈妇道?"当然,萃女的情绪无论如何激动,她也不会轻信孔秀才嘴上说的,但现实情况是,这张要命的守节文契还给她了,这就说明了一切.她也听不进他说了什么,而孔庆儒的形象在她的泪水模糊的视线里起了变化.如果说他还是只láng,却变得不是恶láng,而是条比恶láng好一些,或者说是变好一些的恶láng了.因此,她第一次,带着感激的情绪对他说:"不论过去怎么样——君子不念旧恶吧,俺多谢谢你啦!忘不了你的这份恩德.俺爹的在天之灵,也会……"她掏出手绢,拭开了眼泪.
孔庆儒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从此就洗个gān净;你该把我信笔写的一些诗词,总共是十一张吧,也还给我啦!"
"这个自然!"萃女被巨大的喜悦làng头推涌着,从抽屉里找出钥匙,打开桌子上的大箱子,翻开一层层衣服,在最底下,找出一个皮包,递给了他.
孔秀才慌忙接过来,翻着他亲笔给她写的求爱讨情的诗词,一纸不少,赶快走到灶间,找着洋火,将纸一张一张地在灶dòng里烧着,化成了烟灰.他顿时如释重负,松快地站起来,拍拍手,踱开了脚步.
萃女见他要走,跟出房间,说:"外面雪大.你等等,我叫管家、震兴送你……"可是孔庆儒走到屋门后又回过身来,脸色也变重了,说:"我为你着想,成全你的终身大事,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得帮我办一件事."萃女一怔,问:"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从前也和你说过,你不理会.如今,你该知恩报恩了!"孔秀才眼里的光,像针一样刺向对方,"帮我对付共产党!"
萃女惊异地向后退了半步,说:"共产党!他们不都叫你们杀完了吗?"孔庆儒bī近她一步,狠狠地说:"没全杀完!于震海那一帮子赤匪,各村没有露头的,还在暗里活动!"
萃女道:"哦!还有……可我能帮上什么忙?"
孔庆儒急切地说:"你劝说于震兴,去找于震海的踪迹.""他怎么找得到?"
"有车就有辙,有树就有影.于震海他们是人,得吃得穿,不能老在山里啃石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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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只要于震兴到他从前常去的人家、村子打听,人们见是亲兄弟,不会瞒着他.再说,还有人想帮他."
萃女转过身去,面对着北墙,手使劲地扯手绢.
"怎么样?"孔秀才走近她的身旁,"你们帮我这个忙,官家的公赏以外,我资助你们三十亩好地,不愿去乡下,到天津去过,我把那里买卖分一半给你.你看怎么样?"
萃女感到一种莫大的凌rǔ.别说是叫她祸害她丈夫的骨肉,她虔诚地跪拜过的共产党,就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她也是办不到的.这个瞎了眼的狗秀才,她真想扇他一巴掌,一脚踢他出门去……可是,毕竟,他开赦了她和于震兴,他有权势,得罪了他是不好过的.所以,她压熄冲心而起的怒火,赶快把这条缠身的死蛇摆脱掉,自己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
"唉!"她说,"共产党不共产党的,和俺们无gān系.这份财我也不想发.再说,叫震兴去gān这种事,他也不会去."
孔庆儒紧盯着她说:"于震兴跟你情深意重,告诉他,找着他兄弟一块享福,他不会不听你的话,只要你肯劝他……"
"我要不肯劝呢?"萃女陡地转过身,雪亮的目光对着他.
孔庆儒禁不住后退一步,诧异地望着她,说:"啊!你想……""我想什么!"萃女藏不住愤懑的情感了,"你好个圣人之后,叫人去伤天害理,唆使老婆劝丈夫去害他同胞兄弟,真够仁义道德的啦!"孔庆儒极力劝说道:"你听明白着,我说是抓共产党,他们是害人的……""他们怎么不害我?还是谁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你要不和他们作对,我不信他们专门来欺负你." 孔秀才气得八字胡直忽闪,说:"好,你为共匪张目!"萃女冷笑一声,道:"我是赤色分子,孔区长抓起我来吧!送到威海卫,孙专员亲自过我的堂,好了吧!"
孔庆儒的脸色像猪肝,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哥是专员的红人……哼!最后再给你一个活路,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帮不上."萃女说完,疾步走到屋门后,拉开一扇门.
"下逐客令啊!好."孔庆儒拾起文明棍,yīn冷地笑几声,"都说你小白菜是个能人,今天看起来,连个小孩都不如."
"你这是什么意思?"萃女警觉地注意他的神色.
孔秀才又捻开了胡子梢,说:"自古道,万恶yín为首.你没见过,大约也听说过,孔家宗族一百多门,对不守节、犯jian情的寡妇,是怎么个处置法的:女的坠石磨,男的装麻袋,那滋味……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