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已经偷偷地治好了,孔居任本人,那更不会揭自己的伤疤——盖还盖不迭呐.
他嘴上从来是呱呱叫的,而这次张老三一家所见的大姑爷的行动,确实是不含糊的.只是,在这个茅草屋里,没有孔居任可口的东西,不用说粮米吃食,连岳父招待他的烟,也只能是芝麻叶加上点烟拐子面,抽一口能把嗓子划出血来……孔居任在张老三身边睡到jī叫头一遍,晚饭吞下去的地瓜面、gān萝卜缨子汤,早消化完了,肠子咕咕响,再也睡不着.他坐起身,摸着岳父的烟袋,抽开了芝麻叶子,看着蜷缩在一堆的gān瘦的岳父,叹了口长气:"唉——"他能对谁不满意呢?这一家大小,包括讨饭收养来的大牛、二牛、小牛三个烈士遗孤,都还捞不着吃他那样的饭食,在他们眼里,招待他,不是为姑爷,是为共产党人.为这个,他们要饭喂伤员,自己没吃的,还养活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家人……孔居任磕掉烟灰,把被盖到张老三身上,悄悄地走了.
孔居任来到姑母孔霜子家.这里是另一番境况:宽屋富室,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而且,孔霜子对侄子表现出从来没有的亲近,她擦了好几次泪水——心疼侄儿呵!孔居任酒足饭饱,盖着绸面被子,一直酣睡到掌灯时分.这时节,孔霜子亮底牌了:她把孔秀才的话传给了他,要他和她一起给孔秀才办事,发横财,当大官……
孔居任边吃边听,饭吃完,话听完,擦擦嘴,站起身,抬脚就走.
孔霜子追在屁股后问他的主张,孔居任低沉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侄儿走后,孔霜子望着残杯剩碗,在心里把侄儿"不知好歹"、"láng心狗肺"的狠骂了一顿,为白白管了他两餐酒饭而悔恨……但,忽地,孔霜子的眼睛瞪大了,发亮了,接着粉脸上的大嘴裂开了,露出黑huáng的大门牙……今晨刚擦亮.大脚霜子就进了孔家庄,找到钱庄账先生,报告她在没露出劝孔居任叛变共产党的话之前,在喝酒中,从他嘴里掏出的伤员掩藏在桃花沟北石屋里的情报.孔庆儒去了县城,区队长孔显怕走漏风声,当即集合起两班人,一班骑马,一班骑自行车,一阵风冲向桃花沟.
由熟悉地形的刘队副领着,孔显的兵马直接扑到村后北山的石dòng群——北石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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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自然,没有共产党伤员的影子.但是,那大小不一的dòng里,散在旮旯的一些谷草叶、麦秸屑,烧过柴禾的几堆灰烬,岩石留下的新鲜脚泥,却清清楚楚地证明,孔霜子的报告是准确的.于是,孔显指挥兵搜村……村子不但没有伤号,连可疑的痕迹也未发现.接着,把周围山口放上岗,bī着村长张甫礼安排吃喝.张桂元的烧锅又倒了霉,有两家养的几十斤的小猪崽也被bī着杀了……一直折腾到日头偏西,孔显和刘队副悄声嘀咕了一阵,撤下岗哨,带着人马往龙泉口走了……
巨岩堆积起来的北石屋,直削削地矗立着,俯瞰着小小的村落.
早chūn的胶东半岛的山区,天空多是晴朗的,碧蓝透明的,其他植物才开始复苏,还没有穿上绿衣裳,唯有那些赤松,不管是老的少的,大的小的,仍是青青的不改本色.因为他们的坚硬的顽劣的根须,所遇到的不论是沃土、乱石或悬崖石缝,它们都能深深地扎进去,牢牢地攀结住,吸取养分和地温,抵御住酷寒的袭击.经过这冬的霜摧雪压,风扫冰打,枝gān越发红润刚劲,针叶更苍翠jīng神了.
这时,靠近西山的残阳,正把一抹血红的柔光涂在北石屋最顶端的鸽子堂上,使这个人、shòu都难以上去的岩dòng,护蔽在千姿百态的怪石和赤松中,像是一幅宏丽瑰美的画.
三嫂和桃子,守护着八个伤员在鸽子堂里.这个"堂"并不大,呈勺子形,里面宽些,有两丈许,但很矮,人要爬着进去,靠外面,人能站起来,可又很狭窄,两个人活动都挺困难.dòng口怪石嵯峨,直的歪的,斜的侧的大小赤松,簇拥在四周,除了鸽子认识它们祖祖辈辈进出的家门,不知道名堂的人,远近都看不见它的dòng口.
八个伤员躺在里面dòng里,铺着厚厚的谷草秸.他们都是伤了腿脚或者胸腹部受伤的重伤人,如果是正常情况,病情早该好了,但一个多月以来,不得不住在cháo湿寒凉的山dòng里,更加上缺医少药,冯先生被孔秀才派人盯住,其他医药先生也是一样,又不敢去药铺拿药——敌人都派了坐探监视,只能靠土方土药,伤势怎么能好得快啊,不恶化就是大幸了!
那些成百上千的鹁鸽,被占去了天堂,开始似乎不高兴,躲在dòng四周的小dòng、石坎等角落里,瞪着发红的眼睛,愠视着不速之客.三嫂轻轻地把还走不灵便的小鸽子捧到平坦的石沟处,哄孩子似的温和地说:"都挪挪地方,让这些受伤的亲人好好躺躺,你们也算为革命出了力气,等咱成功啦,俺给你们搭个好窝儿.听话,乖乖."
鸽子们好像听懂了人类的言语,其实是发现了这些人们是友爱的.很快,它们就习惯了新的处境,该踩蛋的踩蛋,该孵卵的孵卵,该觅食的觅食,进进出出,忙忙活活,跟平时没有两样.
桃子和母亲也只顾忙她们的.给伤员喂饭、喂水,帮助他们翻身,大便小便……清明刚过,这里还是颇冷的,再加上又是在丛山的岩dòng里,寒意甚浓,但她们母女,大半天里,额上的汗水一直不gān.她们一面伺候伤员,一面不断挤到dòng口边,观察外面的动静……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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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太阳偏西了,靠山了,她们发现敌兵离开了村子,没有抓走什么人,朝东山方面开走了.母女俩一阵高兴,总算又躲过一次凶险.她们等待着来接应的亲人.今夜晚,伤员就安全转移了……当桃子发现父亲张老三和支书杨玉清带着挑柴的扁担绳子走出村,差点大声呼唤起来——毕竟,桃子不是小jú,她扭头向dòng里叫道:"妈、妈!俺爹和玉清叔出村啦,咱们快打点下去吧.""哎.你在dòng口看着,我自个儿行啦……"
看着看着,桃子的眼睛逐渐瞪大了,眼神惊异了,脸面绷紧了,脸色严肃了:
张老三和杨玉清,没有走上来后山的路,甚至连向北石屋这边看一眼也没有,径直地向前走了,消失在山那面了.
"桃子,桃子!他们来了吗?"三嫂在里面问.良久,不见回音,她爬出来,见女儿朝山下一动不动地呆着,吃惊道:"你怎么啦?""别出大声."‘
三嫂身上一紧,挤到桃子身边,见她紧蹙着眉头,自己从女儿肩膀上方向山下望去,不见人的影子.悄声问:"你爹呢,怎么回事?"桃子思虑着说:"他和玉清叔都不理会咱这,一直过东山去了.""哦!"
"我怕有意外!"
"嗯.孔秀才肚里的坏水多,咱得留神!"三嫂也警觉起来.
母女俩四只明亮的眼睛,紧巴巴地注视着dòng外的动静.
沉寂,huáng昏前的沉寂,连风声都绝迹了.倏地,一队雁,从北山头掠过来,咕呱咕呱,向南飞去.
就在大雁消失的方向,从村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沿着石头河边的曲径小路,蹒跚地向北石屋这面走来.他走得艰难、缓慢,可是一步步离北石屋近了.
鸽子堂上的母女,已经看清这个小人,上穿黑褂,下着黑裤,手里还拿着东西,噢,右手着篮子,左手提着小砂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