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停在远处听到这里,走上来,说:"你呀,喝了酒,就犯糊涂……倒好,这次酒倒救了你."
老三又挺起脖颈子,笑道:"你倒jīng细,光知道哭我,不叫闺女来,我真吞了毒药,也给耽误啦."
三嫂嘴上也硬了:"下回你再这么的,看看还有人哭你.""妈,还说呐."闺女打趣道,"俺爹临死光想你,挖个小坑,弓着腿进去,省地给你栽地瓜,还想着留地场把你埋他身边……""贫嘴丫头,没大没小的!"三嫂脸泛上红晕,笑着说,"倒好,如今你向着他,整治起妈来啦.他想死,还有理怎么的."
"我死个么?"张老三到底是张老三,什么时候他也有理,"你们当是我真个要死啦?啊?实话说吧,我是故意的,试试你们娘几个对我尽不尽心,等我闹着革命死的时节,就放心了.哼,我死,我死了领导人来啦,谁和他作伴睡觉,听他述说革命理论?谁给他站岗,谁陪他喝盅地瓜烧?哼……"小jú和母亲已经顾不上听他的话了,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吃午饭.小jú对母亲讲,过几天她要去烟台,要母亲帮她准备衣服等事项……老三耳朵可尖,嘴上正说着,一听到她们的话,马上煞住自己的话头,问:"有我的事gān吗?"
三嫂把镢头塞进丈夫手里,指着泥坑说:"自个儿挖的.自个儿填上."第十一章
龙泉口的龙眼泉,即使在chūn天少雨季节,那水也激流涌溅,似抛玉撒银,远远望去,宛如一束白柞丝,悬挂在绿山巨岩中间,令人神往.
泉流旁边的龙泉庙,早就绝了香火,庙屋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倒是院里一株大栗子树,亭亭玉立,树顶像把大伞,罩着几个石座,有时招引路人来此歇脚.
这时候,正有个细高挑的年轻媳妇,坐在石座上,身边有头大黑草驴(注:草驴:即母驴.),拴在栗子树身上.媳妇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向龙泉口上眺望,不见人影,她又坐了下去.
她是好儿.今儿早上,高德宽按照儿子玉山经由凤子和好儿的通知,以送外甥女回娘家为名,赶着大草驴来到桃花沟外面的龙泉口.驮子上的麻袋里,装着二百斤花生米.这是党组织安排人去烟台,把通过烟台的地下党搞到的一批油印文件用的蜡纸、油墨和纸张接运回来的经费.理琪来后加qiáng了和烟台、威海以及西面一些县份党组织的联系,烟台市由一个负责组织工作的特委委员在那里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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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约好在龙泉庙等着去烟台的人来,究竟什么人去,好儿不知道.高德宽把外甥女送到此处,说地里活忙,就回孔家庄去了.
好儿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黑草驴啃开了鲜嫩的带露水的草芽.她也感到肚子发空,早上的饭没吃,包裹里带了点gān粮,但她不想吃,就下到龙潭边沿,蹲下身,双手掬那甘甜的泉水,连喝了两口……
龙潭的清澈的水,黑森森的不见有底,倒把那周围的翠峰、白云、蓝天,映得清晰,如同在镜子里一般.好儿见状,伸手去掐水里的一朵粉色月季花.岂知水中同时出现一张白皙多愁的脸,连脸上搽一层薄粉都清清楚楚,也在盯着自己掐花……猛然间,她意识到那水中的花朵,正是插在她的发髻上的,禁不住好笑起来.忙用手将潭面dàng起一阵涟漪,粉白的脸,跟着波动,接着,好儿的心也晃动起来.唉,龙泉潭,这深不见底的一池清泉,印着她这个多事的弱女的爱情、苦痛、哀怨、希冀的呵!唉,这个人,给了她许多,又什么也没给她;她很少想到他,而他却又老在面前似的……这是怎么了?这不,她的水中脸影旁边,又出现了他的脸!看,多鲜亮的脸,长长的两颊,直直的高鼻梁,下颚上一道枪伤疤……唉,想他做什么,烦人的幻觉.不对,不是想象的他,真是他来了,瞧,他正对着她笑哩!好儿浑身一紧,蓦地倒过脸,啊,不是他,又是谁!
"怎么,是你!真是你来啦!"好儿站起身,惊喜地叫道.
高玉山笑着说:"咦,你早猜着啦?"
好儿的脸绯红了,垂下头说:"也没有想到这么巧……"高玉山已蹲下身,双手扶着岩石,探身将头伸到水面上,咕咚咕咚喝泉水.
"少喝点,山水硬,闹肚子."好儿说,掏出手绢给他.
高玉山没有接,用袖子揩着带伤痕的嘴巴,说:"嘿,真解渴!一气跑了四十多里山路,可还是落你们后头啦!"
好儿不被注意地装回手绢,说:"俺是骑牲口来的.俺姨夫回去啦,他说活计忙,不到俺家去了,要俺和爹妈说说."
高玉山坐到石头上,说:"我爹是怕叫桃花沟的颜色染红了,被孔秀才他们看见,掉了脑瓜子."
好儿仍站着,说:"姨夫怕点事不假,可和早先不一样了,这回拿花生米,出牲口,他挺痛快的.连姨姨,也帮着收拾."
高玉山道:"在咱革命最难的年月,参加进来帮助革命,哪怕202 gān一点点,也是好的,难得的.大妹,你不也和从前大变样了吗?我听说,你连夜送情报.心窝都扎伤了……心里热呼呼的,真为你高兴!"
"俺那点事,不值得提……"好儿手不由得掩在心口上,衣底的刀伤疤,似乎有火在烤,眼睛没看他,怕对方发现什么似的.
高玉山望着顺山而下的激流,说:"对咱每个人来说,gān多大的事也是小事,是沧海里的一滴水.你看,这股泉水不管chūn夏秋冬,地冻天寒,水灾天旱,都不断流,还这么有劲头,不就是它们根子深,一滴滴合在一块的吗?咱们的共产党所以消灭不了,就是因为有‘泉根’,拥护它的老百姓,多少人一点一滴地gān,形成革命的激流,最后冲垮这个旧世界,为人民建立个新社会."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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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静静地听着,兴奋地听着,为自己能当革命激流中的一滴水珠,为能得到崇爱的心上人的褒奖,激动、喜悦地听着,心里的滋味比刚喝的清泉还甜,还美.她忘记了羞怯,竟大胆地把闪动热烈的光辉的眼睛,正视着他,想使他分享她的幸福,都是因为他的推动,她才有今天的_切呵!她想象她会得到一双同样闪动着兴奋光彩的眼睛,洋溢着激情的脸面……然而,好儿大吃一惊,那双目光的严峻,脸色的沉重,使她骤然色变,不安地问:"玉山哥,你有事和我说?"高玉山倒平和地说:"有事,大妹,你别着急,是……""是不是他——他又出了事?"好儿焦急地说,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快说呀,玉山哥!是不是……"
"是……"高玉山把孔居任去威海接理琪时犯的错误、躲着不见面,发现他在孔霜子家找他又逃走的事情经过,如实地告诉了好儿.末尾他说:"开始我们商量不告诉你,怕你受不住,也还没搞清楚孔居任到底是什么打算,可是直到今天,找不到他的去向,不得不和你说了.好儿妹,你……"好儿像被重棒打愣了的jī,痴呆呆地直着两眼,瞬间,面前发黑,站立不稳,玉山忙起来扶她,好儿向前一倒,头扑在他的肩上.哭,开始是抽搐细弱的身子,无声地悲恸;接着嗓子眼打哽,胸脯猛烈地掀动,哽噎地抽泣:末了泪如泉涌,号啕声碎.她边哭边道:"妈呀!妈呀!俺怎么这么命苦,这断肠裂肝的事,怎么都叫俺轮上了啊!俺把心都使碎了,他还是个他啊!这个坏种,他是改不了的,不管别人死活,只有他自个儿舒心就行啊!俺这苦命人……""好儿妹,清醒点!"玉山要把她的脸扶起来,他感到那炽热的泪脸,紧贴在他脖颈处,不知是什么滋味,使他的眼睛在发湿,"好儿,这样不好,不好……"猛地,好儿直起身体,哭声也卡住了,盯着当年她曾想投进去的渊潭.玉山挡住她去潭边的路,苦心地说:"好儿,你不能……""放心吧,这不是那年啦,为这么个人轻生,可惜了爹妈给俺的身子骨!"好儿咬着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