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17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老三又举起镢头,只刨了几下子,镢头就不听使唤.他头重脚轻,一头栽到地边子上,头被石头碰出一个大包,疼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我是个废人啦!我,妈妈的……"张老三悲哀地喊道,哭出了声.他望着小坟丘,那绝望的yīn风,阵阵向他袭击:"我还活着gān么?就能连累受苦的老婆孩子!

  我还指望么个?闺女大的走了,小的也留不住,张家没姓张的了!那三个‘牛’

  是好孩子,好是人家的,光叫大爷,不能叫爹!我、我还活着扯累人家gān么呀,我……"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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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绝望地哭喊着,手伸进口袋,本是想摸烟袋荷包,一下摸着一个油纸包.

  他突然一震,拿出冯痴子送他药山的砒霜,看着看着,叹了口气,说:"唉!生死有命啊,这也是天可怜我张老三……"他把毒药包放到狗剩坟上,抹把泪水,说,"狗剩,爹的命根子,我跟你作伴来啦!"

  张老三在坟旁边比比量量的,尔后索性躺下去,弯着本来就驼背的腰,弓着瘦腿,使劲在地上扭了扭身体.他爬起来后,那夜里刚落过一场细雨的沙土上,留下个清晰的身迹.老三捧起酒坛,仰着脖颈喝下四五口酒.急忙放下坛子,抡起镢头在身迹上刨着.一会儿,身上发软了,他又去喝几口酒,再刨.这样五六回地喝酒、刨坑,半小坛酒光了,他的坟坑也挖好了.老三醉了,坐到坑边,嘟嘟囔囔地自语道:"那有‘力气’的领导人,你别来了,留给你的酒,我替你喝了,就算你来jiāo往过我了.好儿她妈,我去了,少你个累赘,你不用哭,也少个闹革命的牵挂,算我立下个小功吧……我去了,跟狗剩儿子作伴去了!我要吃下‘土信’了……"

  张老三边说边去摸土信包,油纸包从坟头滚下来.他迷迷懵懵见油纸包自己散开了,就用手抓起一把砒霜,掩进嘴里……唉,毒药原来像沙土,真难吞呀!糊涂,毒药还能和糖一样好吃?老三使出所有力量吞了下去……这砒霜是烈性剧毒,很快,老三就感到肚子作疼.事不宜迟,他慌忙脱下黑棉袄,心里说:"留给三个‘牛’,带走可惜了.地老爷知道俺穷,不会生气的."他爬进泥坑里,使劲把腿向肚子处弓,才勉qiáng地把两只脚挤进去.

  老三正昏昏沉沉地躺着死去,忽地听到哭叫声,又感到有谁在扯他的裤脚.他想自己是死了的人,怎么耳朵还灵着,那是狗来啃他的骨头了,怎么还有知觉?

  说不准眼睛还好使——他睁眼一看,三个"牛",好似三个小黑狗,拽着他的裤腿,拼命向上拖,边拖边哭喊:"三大爷啊……"

  "你害冷,回家炕上躺,这坑小,你躺不下呀!"

  "大爷呀,你累坏啦,老叫不醒,回家睡去啊……"老三急了,火冲冲地说:"别拽,别拽!轻点,轻点,把衣裳撕啦……"三嫂从山下急急地走上来,看着这个情景,脸如一张白纸,惊得呆了.她从蚕场回到家里,不见了丈夫和三个孩子,一问村里人,说见老三领着小孩往北山去了……

  她跪下身子,两手抄着丈夫的腰,把他抱出了土坑.哭着叫:"他爹,你这是怎么啦?你……"

  张老三闭着眼睛说:"好儿妈,我服了毒啦!"

  "啊……埋汰人哪……"三嫂伏在丈夫胸上号啕起来.

  老三不动弹,泣声道:"别哭吧.我这是自个儿乐意的,天命.我这个废人,再不忍心叫你和闺女受连累……我死也不占过多地方,弯着腰弓着腿进坑,反正一辈子也是这么的,惯啦,省地场给你多栽几棵地瓜和闺女糊口,养活那三个‘牛’儿,长大了好给他们一家上上坟……等你‘老’了,叫闺女把你挨着我埋,咱俩离得近些,到地府里相帮一把……"说完就向坑里爬.

  三嫂死死抱住他,哭得更伤心,说:"你我二十多年啦,么样的苦没一块吃呀,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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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样的罪没一块遭啊,你就狠心丢下我走啊!他爹……"三个"牛"一齐扑在老三身上,哭.

  一个闺女挽着篮子急急赶来.她放下篮子,蹲下身抱着老三的头,问:"妈,俺爹怎么啦?"

  三嫂一看,是小jú,哭得更甚了.

  "小jú啊,你爹他服了毒啦……"

  "啊!"小jú陡地站起来,流着泪说,"妈!快寻法子救啊,你光哭怎么的……"一句话惊醒了三嫂.她止住哭声,着急地说:"活羊血能解土信……"小jú道:"我到村求人去……"

  "回来."老三睁开了眼睛,着急地说,"杀一个羊,咱拿么钱还人家?我死定啦,和酒一块吞的药,没有救啦……"

  "杀羊也怕来不及啦!"三嫂焦灼万分,可是冷静起来,"用粪水灌吧,这个快当……"

  "我去弄!"小jú又要走.

  老三扯住女儿的裤腿,说:"要恶心死人哪!脏死我呀……"他真的感到恶心,嘎嘎地想吐.

  三嫂忽然注意到丈夫说话越来越清楚,声音也稳定,摸摸头,也不发烧,有些疑惑,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是怎么服的毒药?"

  "开仁送来的,油纸包的,都让我吞啦."张老三觉着很奇怪,头越来越不昏了,肚子疼也没了,怎么回事?

  小jú寻视着,发现坟堆边上有个小油纸包,拾起来,说:"这是么呀?"正是土信包.老三惊诧不已:"啊!我吃的就是它,怎么还没开包?我明明吞下去的呀?"老三身上的酒气由于湿坑的吸收,时间的作用,下去了大半.这时他觉着嘴里面有泥沙似的难受,恍然道:"是啦,我喝多啦,吃的是泥沙.呸,呸呸!

  妈妈的……"

  三嫂和小jú,一个看着丈夫,一个瞅着父亲,笑不是,哭不是.小jú忙着扶父亲坐到地边石头上,拍掉他身上的泥沙,披上那件黑棉袄,又给他揉额头上的包.老三不言不语,任凭女儿摆弄.三嫂气恨地白了丈夫一眼,扭过身长长舒口气,把那三个"牛"领到地那头泉水边,挨着个洗gān净脸,用自己的前襟给他们擦拭gān净,尔后自己也抹了两把脸,理着鬓边走回来.

  小jú也没闲着,问了父亲服毒自杀的经过,说:"爹呀,俺那理琪大哥又问你啦,玉山哥去烟台,他托他捎的洋药给你治病,叫我带来啦!可你……""哦,咱用着那个……"

  小jú道:"爹呀,理大哥真好,又有能耐,谁都夸奖他.你知道,他一来,教党里人上学,懂得革命道理,使大伙齐一条心……如今震海哥、宝田哥,领着二三十人的游击队,那些好了的伤号,又都拿上枪啦,正在设计谋打孔秀才他们……"

  "啊,不是躲起来啦?"

  "再和你说,震海哥费好大事,把宝川和二妞找到啦!他俩自个儿成了亲,宝川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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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眼哭坏啦,还一直在山上守着bào动的红旗……谁听了谁哭……理大哥说,就凭这样的骨头,咱胶东的革命准能成功!"

  "他这么说?"

  "我一到山庵,理大哥那么忙,吃着饭还教俺识字,他教‘新文字’给我学,认得风快……爹呀,他还说咱们家,都是革命的好同志,过些天就来看你啦!""看我?可我的酒——留给他的酒……"老三喃喃着,悲哀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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