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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老啃我的奶,俺一直有不上‘喜’……你有么好药方,帮俺治治呀!""多着哪,灵着哪!十二根五寸钢针,围着心口窝扎进去……三炷香,两刀纸,到圣水宫许愿,用那gāndòng的泥,湿dòng的水,冲起来喝……"大脚媒婆拍着巴掌数说治不生孩子的药方,那心里在乐滋滋地想:"哈,这个从前的带色媳妇,如今真老实啦,甘心情愿和个痴子亲热,给他生儿育女啦!嘿嘿,方才我还怕她不是真愿和痴子好,暗地和于震海热火……哼,再好qiáng的人,也是个人!就是她好qiáng,架得住一个痴子大汉的力气!别说石匠玉上门,就是想看她一眼,那痴子的大扁担,是烧火用的?再说,石匠玉当游击队的头子,走哪宿哪,大闺女小媳妇有的是,早把旧媳妇忘得光光的啦……我呀,还是听凭孔秀才的指派,别让穷鬼们看出破绽,得了情报就报告,领大洋……嘻嘻,桃子呀桃子,傻乎乎的穷闺女,再想不到,你身边的老娘是gān么的,一句真话没给你,你的真情实意,可叫我摸透啦……"
孔霜子兴高采烈地进了家门.
桃子进了自家院子,才发觉天已黑糊糊的了.
(冯德英文学馆)
"怎么也不点灯?"三嫂进了西厢房,对着炕前地上的人,说.
张老三坐在小板凳上,在磨石上用力磨割草的镰刀,炕dòng里的火光,曦亮他的脸和手.他闻声直起腰,用大拇指试试镰刀,说:"gān这活还用费灯油?你没瞧见,理琪大侄在烟台,舍不得用大灯头,写字把眉毛都燎了,当是你过日子,粗手大脚的……省着点儿吧,我看哪,他们早晚还得回来,那码头地场乱哄哄的,每回去我脑袋都大.妈妈的,那些兵眼珠子瞪到脑门子上,动不动就抬脚踢人,仿佛谁不知道他们穿的皮鞋似的……"
三嫂已伏身炕上,给横七竖八睡在一起的三个"牛"儿顺理成一排,枕好枕头,盖好被子.她插断他的话,说:"说你多少回,把孩子顺理好,你就是不听,光顾你自个儿的……"
"嫌俺带不好,你都抱走啊!"老三口气没有不满的成分,倒充满自豪的味道,"哼,这是三个小子,不是三个闺女,由得着你摆弄他们?我放半辈子蚕,还不知它们体性?有的喜欢爬到桲萝梢上,有的乐意钻到枝子底下,有的愿咬嫩叶,有的专吃老芽子……管它哪,到了都结成棒棒的茧就行了.这三个"牛"东西,刚上来我也每夜几次起来调理他们,往一块儿顺,给他们枕枕头搭被子,可一会儿他们又一个滚到炕西头,一个翻到炕东头,一个横到炕里头.有的脚踹我的肚子,有的手抓我的胡子,有的臭脚丫伸进我嘴里,我梦里还以为在咂甜包米秸哩……你猜怎么着?他们有的嫌炕头热,有的怕炕边凉,有的愿靠着我作伴……由他们的性子去,一宿到亮,别说闹病,哪个跟我睡的,第二天没jīng神来?倒是我不在家,你给看管的,二牛子发过一次热……"张老三说的是实际情况.这三个三嫂娘儿仨讨饭拾来的烈士遗孤,自从chūn天老三自掘坟坑服毒自杀一事发生后,宛如三条小黑狗——他们的皮色黑亮黑亮的,形影不离老母狗一样偎在张老三周身.睡觉是如此,吃饭是如此,上山放蚕砍柴也是如此.在蚕场里,他们给张老三打下手,听他说不完的话,中午为他吓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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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鸟,守窝铺门,让"三大爷"的呼噜声一直响到日头向西歪……老三去几天烟台,他们睡觉挤在一起,把"三大爷"常睡的热炕头留出来.有一回盘算着"三大爷"晚上要回家,三个孩子守在门后等开门,都睡在门槛底下……吃饭的时候把"三大爷"的碗筷放好,每人叫一声:"三大爷,俺们先吃啦!"然后端起泥砂碗,喳喳吱吱吃起来……这,常使三嫂热泪盈眶,使劲地搂搂这个,抱抱那个,喃喃地说:"好儿子,好孩子!你们是大妈的亲儿子,你三大爷的狗剩儿……"
丈夫的这些话,三嫂的耳朵熟极了,但她却不感到腻烦,还是安静地听着,兴许是她有意拿话引bī他说的.而这种情况,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对二十多年在冲突中度过的贫穷夫妻,近几年来吵架越来越少,动手gān仗的事已经绝迹了.这种巨大深刻的变化,在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张老三觉得是妻子变了,变得和善,能依顺他了,使他非常满足和得意;三嫂又觉得是丈夫变了,变得聪明、少做糊涂事了,使她放心和喜欢.就拿老三在烟台执行任务来说吧,一次比一次办得顺当,没有出任何岔子.前天张老三回到家里,向妻子叙说七里店的遭遇.三嫂听着听着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震海呢?他伤势那么重,你怎么不把他驮来家,放到哪儿去啦?你又糊涂啦?你……""放到该放他的地方去了."老三不慌不忙地顺着烟袋嘴,"给你闺女送去啦."三嫂扬起了细眉,板着脸说:"路那么远,山路那么陡,那山庵里缺这少那的,你往那里送,你真想得出,你……"
"路是比咱这儿远,路是比咱这儿难走,山庵里是没咱家方便,可我就是把他送去了,你说怪不怪?"老三仍是沉着地说,"好个埋汰怕事的人,是不是?"三嫂倒被他的话说愣了,答不上来.老三摇晃一下头,说:"多灵通的人啊!你以为咱桃花沟都是好样的吗?那北石屋鸽子堂还保险吗?孔秀才的鼻子没伸进来过嘛……"
果不然,第二天中午,一帮子区队的兵来村把北石屋搜索了一遍,三嫂禁不住后怕了好一阵,对丈夫轻声说:"想不到,他们动得这么快,幸亏没把震海藏这里!这下,倒是我糊涂了……"
张老三庄重地揉搓一下脸,说:"你是疼女婿急糊涂了,人,还能老jīng细?这也不是我多明白,难道叫咱狗剩儿的命白丢了不成……"这时,望着被炕dòng的火光照得通红又在磨那把不离身的放蚕大剪刀的丈夫,三嫂轻叹了口气,说:"你早些歇着吧,看样子要变天,明早上别上山割草啦.""还不至于下大雪."老三继续磨着剪刀,抬头望着妻子往外走的背影,忽然叫道,"好儿妈,你停停."
三嫂转过身,见他仰着脖子紧瞅着她的脸,便问:"有么事?"老三关切地说:"我看你不自在."
"没灯没亮的,你看俺哪儿不自在?"
"我觉得出来."老三道,"你是不是不放三闺女的心?"桃子傍黑进的家,当着父亲的面,她没讲于震海告诉她的理琪、高玉山他们在烟台被敌人抓走的事;也没讲她昨天奉于震海的命令,去找游击队传达消息而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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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宝川和二妞牺牲的情况.她担心父亲承受这巨大的打击jīng神上要付出的惨痛代价,等爹出去她才如实地对母亲讲了.三嫂是克制着剧烈的悲痛,来到西厢看看的,不想还是被丈夫看出异样来了.但老三却作了另一番估计,虽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有她理琪大哥、玉山和素香那些高明人在一堆,孩子不光出不了错处,还越长越出脱,一次比一次懂事.比她大姐好儿不用说,比她二姐桃子,我看也另有一番灵光!"老三夸奖着小女儿,安慰着妻子.
"眼前的揪心事还顾不过来,我哪还有空去担小jú的心?"三嫂嘴上这么说,她原来的确没顾得去担百里之外的小女儿的心,被丈夫这一句问,现在倒增加了一份重压:那么多上面的人都被抓走了,她和几个下面的同志,能没有险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