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英文学馆)
几年了,小jú山里山外,城市乡下,平川海边,风里来雨里去,雪天走霜天归,她身子长高了,她脸形变俊了,她脚板走大了.只是她只爱gān净不爱妆扮,不喜露面老怕羞,瞧,即便在无人的深山行走,她也把瘦窄的双肩向前塌着,生怕饱满的rǔ房显出形来,她多次向母亲发脾气:"都是你这妈,生俺哪都瘦,偏偏两个这,鼓突突的,比别人都显……"
她从小拾大姐的衣裳穿,因为妈最疼老大,大姐自个儿也好打扮,总是最先给大姐做衣裳,二姐从不管穿好穿坏,一件褂子两三年.她是老三,改巴改巴就一年.就是现在,她都是十八九岁的大闺女了,还穿着大姐出嫁时的红棉袄,褪了色不说,袖子短得连手镯子也盖不住呀!不过现在她身上套着一件紫色的碎花褂子,倒是新的,这是过年了,大姐帮她做的,过了年就脱下来了,这次出远门,才又套上的,显得挺新气.
小jú顺着山间小河畔的朦胧小路,慢慢地走着,其实,不是常走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路来.她走得慢,因为那东面的日头说明,时间还挺宽裕,离晌午还早呢,要接的人,正午才到地点的.再是,她实在也是累乏了,不管怎么练出的大脚嫚吧,脚总还是骨头肉长的,不是铁打、木头做的呀!昨天和桃子、刘福在三家夼南岭分手后,小jú一溜小跑,从昆嵛山北坡,通过青庄口来到南怀,到了八个联络站,挨个地jiāo代,起义军的人来了,通知他们重要的情报.当她沿着母猪河往南走,天亮前叫开赤松坡武术房的门,一头扎进江鸣雁的怀里……江鸣雁看着枕着双手侧躺在炕上睡去的姑娘,从锅里盛了碗疙瘩汤.耍十五斤三两重的大刀犹如拿一根木棒的武术教师的大手,这时抖动得连一碗面汤也端不住了!老人白胡子上滴着泪珠,心下道:"冰天雪地.一个闺女,穿沟越岭,一夜上百里啊……唉,她比她姐桃子,一个赛一个,又像又不像……累坏了.让她睡一天吧!"
然而,刚吃过早饭,孔家庄凤子派人送来口头指示,联络站上接到通知,特委机关有人来,今天正午到jú花岭接头.小jú马上说她对那里最熟悉,任务由她来完成.江鸣雁本不答应,可是想到他要把重要情报及早转给起义军,准备对起义军的支援工作,小júgān这个是老差使了,也没有什么危难,就同意了.小jú临出门帮他把锅、碗刷得gāngān净净,翘着脚跟,嘴贴着老人的耳边柔声说:"大爷,你别难受……咱三军打的胜仗,都有宝川哥、二妞姐一份力气在里面,理琪同志的皮包里面,记着他俩的名哩!大爷,你要想闺女,就想俺好了,俺跟二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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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姐一个心眼待你……"
"穷脚,那么不经使,要偷懒怎么的?再不使劲走,看我不拿大石头揍你……哦,腿也替脚说情了,腰也为脚说话了,埋怨小jú太不爱惜你们啦,都愿歇息歇息啦……好吧,咱就慢一点走,可不走不行,不怕慢,就怕站,能早不能晚,能等人不叫人等.走吧,走吧,过了晒字河,再过五条小不丁点的沟流子,再翻过系马山,冉爬一、二、三、四……七道坡,六道岗,可不就到了!到了青石岗jú花岭了!接上咱的同志,送到他要到的联络站,把他安顿好了,就一溜跑,跑回家过十五,你脚、腿、腰,咱们一齐歇着了,妈管么不会叫咱动了,躺在热炕头,舒舒服服,给爹述说牟平城大胜利的消息,爹一准会‘妈妈的’,真痛快,喝一盅又一盅,不担心妈夺他的酒盅啦……可先不能告诉爹妈我要跟上三军走了,那样,他俩会……咦,来的这位同志是谁?是特委机关来的.呀,会不会是理琪大哥?要是他才好呐,前年俺接他,也从这条路走的……当时看他累的,坐着写着字就睡过去了……如今他是三军大司令,担子更重,事更忙了,一准又瘦了……要是他来了,不论多大事,俺先拉他回家去,过十五,好好歇歇,爹又多个口实要喝酒了……真笑人,那年清明节,爹还请他的‘鬼’喝酒.真是的,理大哥那样好人,有大本领的人,多会也活得好好的,领咱闹革命,怎么会死呢?俺胶东怎么能没他呢!是他来吧,来家过十五吧……唉,傻丫头,糊涂啦!要是他来,还不带着大队人马吗?还用得着我来接吗?那会是谁呀?啊,该不是他吧?"
"他在西面huáng县地方,是不是回来了?他回来gān吗?有么事呀!怎么,没有么事就不兴回来看看啊?看看爹,看看妈,也看看表姐同志……是啊,一年多没见他啦,他坐监狱,受刑罚,一只胳膊弯弯啦,额头上落下疤,会不会难看啦?不会的,像玉山哥,下巴上落个伤疤照样不丑啊!若是难免受伤,顶好还是别伤了脸,要是我,先把脸捂起来……又傻啦,你是你,人家也和你一样?你管人家脸上有疤没疤呐,有疤也能人党,gān革命呀!那个叫花生皮子的同志,老党员,牺牲得多英勇!你呀,真是,脸上好看不好看,跟好人坏人没有么关连,也不叫你相女婿……妈呀,真个的,那年在烟台,跟他不逛梨花会,为藏传单,俺扑到他怀里……他真坏,特务走了他还不把俺分开,还那么一起挨着……那夜去烟台,俺还和他一炕上睡——有爹在中间,那也……那时小,眼下可大了,他一准又粗又壮了,不再驼背了.见了他,可不能再和那时一样,我得有个小表姐的样,把他的玉镯还给他……哎,人家难为情gān么?表弟送表姐点东西,还不是常情?
再说,这么大个闺女,手脖老长老长的,没个镯子戴着,光秃秃的,多不顺眼?
大姐送的银镯我‘给了’二妞姐,再叫妈和姐为难不成……好吧,留着戴吧,见了面,就说:‘玉水兄弟同志,谢你啦,送俺的镯子,等表姐有了合适的物件,也送给你.’对,这么说挺好……挺好个么呀?怎么会是玉水来呢?他来,不会直着到桃花沟,还是到别的联络站,用得着找人接吗?呆丫头,真是乱想一气……那,那来的人是谁?管他呢,反正是自个儿的同志,只要他不紧急,就把他领家去过十五.三十里,用不了擦黑,就到家了……啊,看到青石岗啦,到了jú花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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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啦!"小jú右胳膊上挽山菜篮,边在心里数叨着,边在山中路上穿行,太阳离正南还有一竿子远,她就来到了.
是她当jiāo通员罕见的情况,被接的人先到了.自然,不是理琪——这时候,在文、牟jiāo界的崔家口,一位老人捐出自己的寿材,三军司令的遗体正在人殓;也不是高玉水——他在huáng县西北二十里的村子,写欢迎三军西上的标语传单;不过来的这个同志小jú也是认识的,他曾经当过特委的政治jiāo通员.
"huáng同志,是你!"小jú迎上前去,热情地说,"真对不住,让你挨冻啦!"huáng白坐在青岩石的边边上,脚下揉搓了一堆烂雪,丢了四五个烟头,对小jú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才来?"
"我……不是说好晌午到的吗?"小jú解释着,站在他对面,看着他戴着的大皮帽子,"冷吧,你到哪儿去?就快走吧!"
"不忙,把我冻得够呛!"huáng白又掏出一支烟卷,点着抽着.
小jú退到他旁边,没有坐,脚踏在积雪里,把山菜篮挪到身前,怕对方生气,也为自己刚才的解释后悔:自己没来到前面,叫同志等了,不管有多少理由,也是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