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什么铁?哎,昨下晚不是有朋友来拳房找他,在你家借宿的吗?"桃子虽然惊异不止,但还是连忙掩饰道:
"哦,有来……他俩睡过一会儿,就起身走啦,我隐约听说买铁,当是给你家买呐."
"嘿,海嫂子,打铁的多着哪!"
"宝川兄弟,我黑里没看真,找他的那人,怎么个长相呀?""高个头,浅麻子……放心,嫂子,反正不是女的……"桃子明白了,他是北山丁家庵的丁赤杰.他不闲着来找震海,时常同她和公爹说些穷人如何受苦的话,给人留下老实厚道的印象.这时,桃子忽然把这丁赤杰,同她做新娘的第一天夜里,在窗外唤走她女婿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准是他,又是他,唤走他."桃子心里想,他们不会为坏,是好人,老实人.那孔志红也是好人啊,可他是共产党!震海和赤杰常说共产党,难道他俩真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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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共产党有来往?共产党不光是教书先生,种田的做工的也能有?
四天四夜,桃子坐立不安,一天多少次走出门外,张望各条路口;夜里机织,针黼,时时停下来聆听动响.在公爹面前,她还要装作无事,慰藉老人……悲恸着的年轻媳妇,再也听不下去丈夫的鼾声,她要叫醒他,问个明白……忽然,她肚子里的东西向上顶了一下,又向下一登.桃子依墙靠着,闭上眼,手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渐渐地,胎儿老实起来.她深深地却是无声地叹口气,擦gān眼泪,忙着继续缝红小褂……
风住了,雪停了,云开了,星斗满天.院子里那株歪脖子老赤松,压满了雪朵,静穆地立着.暖和的茅草屋,jī在灶旁的热窝里,发出尖细的睡声.东房间的于世章,不时响起压抑的咳嗽.
"爹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啦,jīng神头可从来不减.这寒天,震兴哥还在外做工.日子苦是苦,倒省心啊!可就是他,偏要挺险……唉,等有了孩子,他当了爹,就该老实啦!"桃子边想边飞针走线,见他的被头张开了,就趴下身给他掖好——此时,她的脸正俯在震海的脸上面:"唉,那脸皮,风里雪里chuī打的,粗多了,两个腮不见了,眼窝那么深,只显眉毛了!他瘦得这么快,几天没吃饭似的.你嘴闭得那么紧,做么呀?老实人,不老实过日子,家给你料理成这个样子,你还不称心?人家能过,就你不能过?老是那么多的气不平,做么呀!唉,爱不是,恨不是的人,你叫俺怎么好啊!?"
桃子叹口气,理把掉下来的头发,轻轻拖过他的棉袄,翻弄着寻觅要补的地方.突然,她眼睛一亮,两手掰住右面的袄肩,仔细瞅着:"不是眼细,差点过去了!这是谁给他补的?一样颜色的旧布,好手巧心细的女人活计!……哦,他人缘好,朋友的好心家里的,也是有的."她定下神,翻过袄袖,看看里面有碎的没有.就在外表补过的地方的里面,有jī蛋大的窟窿,周围的棉絮破布上,是些黑红的斑点和道道c.她凑上灯前,端量着:这是怎么破的,从外碎到里?
树枝划的?不像;摔倒磕的?不是.那黑红的东西——啊,血!
桃子全身一震,去掀开他的被头.她弯在他身上,才看见他侧身压住的右肩,裹着白布,鲜红的血殷出布面,红得刺眼.桃子的黑细眉毛挑成月牙形,一脸苍白,身子一软,扑倒他身上.那泪水,那哭声,一块儿迸发出来.
于震海惊醒,霍地坐起来,问:
"你怎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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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滑到他腿上,呜呜地哭.
震海有些着慌,软和地说:
"有事说嘛,哭的什么劲?别哭."
桃子搐动着青chūn的躯体,哭.
震海有些焦躁地说:
"你说话呀!这么大个人,泪水淹死……"
桃子越发哭得伤心,声也大了.
震海扶着她的肩,轻轻推搡着道:
"你要怎么的,爹听见……"
"还想到有爹,你这狠心人!"桃子哭喊起来.
震海怒道:
"我还没死,你就发丧!再哭,我动手啦!"
"你打,你打吧!打死我倒省心啦……"桃子把头撞进他怀里.
震海扬起手,茫然无措,望着媳妇的泪脸、孕身,又气又急地说:
"你成心啊!"将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腿上:"啪".
"住手!浑小子!"房门外,响起严厉的训斥声.
夫妻二人都被震住.桃子急忙离开他怀,拢乱发,揩眼睛.震海跳下炕,掀开门帘,躬下腰,伸出两手去抱跪瘫在地上的人,叫道:
"爹……"
"啪",震海挨一嘴巴,他没有闪避,仍是抱起父亲,放到炕前的方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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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章眼睛冒火,抖嗦着大手,指着儿子,斥道:
"你个混帐小子!在外面有功啦,回家欺负人!你媳妇,来到咱家,累死累活,吃苦受累,这还不够啊!你走不照面,离家四五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提心吊胆,泪往肚子里咽,qiáng作笑脸宽我的心!她怀着身子,瘦成那个样,你眼瞎啦!打着灯笼照,天底下上哪去找这样贤惠的媳妇!你这个没心肝的小于,过来!"他举起右手.
又高又壮的儿子,驯服地走到父亲跟前,规矩地躬下身.
桃子跟着丈夫过去,哽噎着说:
"爹,你消消火,他没打我……"
"我有耳朵!你别护他……"
"爹!"桃子抱住公公打下来的胳膊,抽抽搭搭地,再说不上话.
世章的泪水在眼圈里闪光,忍了忍,没有流出来.说:
"好,嫂子!看你面上,记下这顿打.你快上炕歇着,孩子!"桃子拉过棉袄,摔给光着上身的丈夫;她倚坐炕沿,低下头,那泪水,顺着搭在脸上的凌乱的发缕,悄悄往下淌.世章吩咐儿子去东间找他的烟袋;然后压低声音对儿媳说:
"嫂子,你受了委屈,我心里刀割似的!你要是还解不开,我替他给你赔礼……"
"爹,你老快别这么说……俺好啦!"桃子拼力抑制感情.
"好孩子!今夜里,咱爷俩非叫他说了实话不可!""爹,别太难为他,他也够苦的……"
震海取烟袋回来.世章抽着烟,沉思一会儿,突然问:
"震海!你们那个组织,叫个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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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震海怔了一刹,"武术会、家门里呀!"
"我问的是别的!"
"别的,没别的……"
"震海?"
震海一抬头,碰上父亲那雪亮的炯炯目光,立时避开.于世章紧bī一句:
"我指的是共产党!"
桃子猛掉头看丈夫.震海把头扭向一边.桃子呼吸紧迫地说:
"回爹的话!你是不是?"
震海垂下头,手攥住炕沿.桃子用手推他,催促道:
"说呀!说呀!是不是?要不是,就说明白呀!"
这时,于世章倒平下气来,向桃子摆摆手,对震海说:
"爹不使你为难.震海,你这大半年,有些个变样,比往常灵通了不少,你说的一些话,有见识,有理数.我以为你大啦,有家口啦,心眼多啦.天长日久,我寻思不对,有别的缘故.加上,你新jiāo的朋友丁赤杰,时常来找你,他给我说的一些穷人为么受苦受难的道理,句句通达.这些事七凑八凑的,我就有了心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