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暗暗吃惊:"公公平时残残疾疾的,像不留什么心,原来比我还仔细!"世章深吸一口烟,道:
"这次你离家,我打听过你江鸣雁老师,他把对你的看法说给了我……难为你媳妇,还想方设法替你瞒着我,我这心早和镜子一样明亮.唉!你个浑小子,我寒心,养你这么大,你倒不清楚你爹的为人!"
桃子狠盯丈夫一眼:"磨破嘴唇你不听,今儿我才不给你开脱,你爹狠狠教训你一顿,往后老实了,合家省心."这是她心里的话,那嘴上说的是: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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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用不着伤心,他往后老实啦,就好啦."
"我不老实?我做么坏事啦?你说!"震海顶撞媳妇.
"住嘴!"世章喝道,立刻又平下语气,"你觉着挺委屈,是不是?那是你自个找的.我问你,共产党是穷苦人的领路人,是不是?"震海道:
"是,怎么不是?"
世章问:
"它要穷人都动起手脚,打倒黑暗的世道,是不是?""是,是."
"是,你为么不这么做?我和你媳妇,都是财主,官府?""爹,我是担心你身子残疾,她又胆小,想等……""想等日头从西山出啊?"于世章气宇轩昂,声调悲壮,"我残疾,身子是半个人;可你爹于世章,从来向财主官府低过头吗?你知道不,你爹活着半截身子,挣扎这口气,使劲地喘着,为的是看那些害人的王八蛋进土的啊!震海!是谁叫你学武功的?"
"是爹!"
"谁要你入三番子?"
"爹!"
"谁让你参加农民协会?"
"爹!爹……"
"你打抱不平,救人伤己,跟谁学的?"
"爹……"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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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叫你学得比你爹jīng明,少吃对手的亏,多报些穷人的仇!我说的对不对?""句句实在!"
"那你参加共产党,为么要瞒我?"
"爹,只因这共产党和别的组织不一样,最秘密,纪律严,不告父母,不透老婆孩子……"
"那不成了光杆组织?"
"那些仇恨旧社会,乐意起来革命的人,才能联络.""你们要信得过,给我挂上个名字!"
"好,我报告上级."
此时此地,这刚烈不屈了一辈子的于世章,竟在儿子、儿媳面前,老泪纵横,颤动着嘴唇说:
"我,身子糟踏啦,动弹不得啦……我,我是说,你告诉共产党,有能用着于世章这个残疾人的地方,千万别忘啦!"
矛盾会如此发展,完全出乎桃子的意料.事情来得太突兀,太重大,她一时接受不了它,只觉得自身孤单无依,成了局外人.她伏着墙,呜咽起来.
世章抹去顺着皱纹流到胡子上的泪水,疼惜地望着桃子,悲喜jiāo集地说:
"你听我说,嫂子!你可别多心,俺爷俩欺负你.孩子,你家也是苦人儿,受尽这世道的害处.我今年五十二啦,从老辈我记事,就给财主当牲口使唤.
只为我讲理,要活得像个人,把我打得半死,土牢里躺了三年,壮壮实实一条庄稼汉子,落得成了废人!震海他爷、他妈、他妹,都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啊!
这世道太害人!闺女,咱不反抗,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孙孙重孙孙,千千万万后代,还是要当牛做马,早死早亡!嫂子,现如今有了这共产党,领着多少万穷人的兵马,咱们再齐心动起手来,穷人的江山,是注定要兴旺起来啦!这真是黑夜里见明灯啊!孩子,咱不能不心向,不能不投奔哪!"桃子被老人的话深深打动,这都是对的.然而,山村闺女第一次见到的共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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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党人就是鲜血满身渗遭屠杀.为她丈夫命运揪心的重压,是不能轻易消失的.
不过,饱受挫折磨难的女子,有着惊人的坚韧的克制力量,为消除她们所挚爱的人的痛苦和不安,自身哪怕是在火里焚,也努力去宽慰他人.桃子饮泣咽悲,止住哭声,转回头说:
"爹,你放心,我不傻.你老快歇着,啊! "
震海把父亲送到东房间.世章小声叮咛道:
"千万别难为她,啊!"
"她就是怕事……"
"不.桃子不是软的,有骨气,她妈的为人我清楚.多说说,她会明白得风快.你先赔不是,消消她的委屈."
"我这五尺多的汉子……"
"有对不起人的地方,一百尺也得弯下来……"
那父子虽然细声低语,东西房只隔着灶间,桃子都收进耳朵里.她想:"他那火性硬壮汉子,他爹又说他做得对,还会向媳妇赔不是?"桃子托腮倚在炕上,好久不见动静.她侧回脸,见丈夫站在炕前,诚笃地望着她,恳求道:
"再不理我,真给你跪下啦!"
桃子起身挨着他,关切地说:
"快点吧,老天爷,俺看看那伤!唉,不是你自个的肉似的……"夫妻熄灯睡下.震海讲了许多革命道理.桃子一直用心听着,末了,她慨叹道:
"这是好事,俺的心能不向着?就怕有失闪……唉,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震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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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的孩子能做人,咱才gān革命.你也别光想着孔志红,以为当共产党就是送死的.咱要学孔志红,学绍先的媳妇,死为解放死,活为革命活.你好好gān,为革命尽力气!"
"俺没能耐,不行."
"行.赤杰的女人是朝鲜人,都参加革命啦!"
"要不人家是外国人啦!"
"中国的女的也行.凤子你认识不?"
"俺桃花沟的闺女,孔家庄婆家,纺丝的,我怎么不认得?她怎么啦?""她就为革命出力……"
"哦,啊!凤子姑是个gān练人,能行.我……"
震海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下去,催促道:
"你怎样,说呀!"
"让俺想好了再说……"桃子又过了一会儿,语气是沉静的,话却是有力的,感情浓重地说:
"我,你放心,为着你们的事,吃得了苦,遭得了罪!你信不?""我信.你们桃花沟是个好所在,你回去给妈说说,参加革命.""俺妈还能经得起事?她一辈子好qiáng,苦累最多.上次孔居任做qiáng盗你救他脱了身,为救俺爹和好儿姐出来,把驴也卖了,日子更艰难啦!""多艰难也挺得住,石头再硬,锤也打得开!等咱们有了武装,bào起动来,革命成功了,日子就好过啦!"
"有那一天敢情好!只是我寻思,这苦哇,还在后头呐!"桃子心事重重地说,"你的伤口那么深,明儿去孔家庄抓付药吧.""怕人嫌疑是枪伤,我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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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早想好了似的,说:
"我去.还有,震兴哥半个多月没来家啦,得去望望他……"第七章
她,婀娜多姿的青年少妇,白头巾、紫外套上散着雪花,双颊冻得鲜红,手提竹制的食盒,进了屋门就嚷道:
"我回来晚了吧?冬chūn楼真它娘的怠慢,急死人!"于震兴忙站起来,让她过去,又蹲下身守着灶dòng抽烟.
少嫩的妇人把食盒放到锅台上,侧着腰,扯下头巾,拂去肩上的雪片,朝震兴嫣然一笑,向西房间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