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多少人,桃花沟五十七户,有几家能吃上细米白面的?有正义感的人,谁能把压榨穷人的血汗吞到肚子里去!老三叔,你一年到头,汗水不gān,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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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少棉,夏天无单,顶风冒雨,山里田里奔忙,还是没粮充饥.瞧瞧,你才四十几岁的人,倒像六十多了!同那些地主老爷比一比,你不生气吗?"这番话,跟穷放蚕的人挨近了,他听进去了.老三感到了体贴的温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穷人不遭罪,哪里活得着?人家财主,大大小小,胖身油脸……咱,苦苦一年,连饥荒都打不上,糠菜塞满肚子,还不老得快!不瞒你先生说,我原指望靠租山峦放蚕,能像俺爹那阵子,老婆孩子混上吃穿,大儿子金贵再能熬出头挣点钱使……唉!不行啊,咱这种人家,天生累断筋吃苦的命,老辈没占着好风水,气有何用?"
见自己的话使对方动了感情,程先生大为振奋.他忘了饥肠待食的肚子,也忘了谈话的对象.
"不能这样想,老人家,你这是宿命论.一切罪戾灾难,都是反动派造成的.祸国殃民的国民党蒋介石,只知横征bào敛,鱼肉人民,把东北广大国土,撒手让给日本侵略者.生活对穷苦人民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们再不能忍受下去,要反抗!向你亲家于世章同志学习,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把江山从反动派手里夺过来,工农来个彻底大解放……"程先生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右手的筷子在半空中挥来舞去,宛如他在城市集会上作报告一样.他那特大眼白的眼睛,虽有深度近视镜片的帮助,电没留意到,他的听众张老三,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骇然地盯着他.
"……到那时,同志啊,我们实现了社会主义社会,集体大生产,人人是劳动者,人人是国家的主人,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到那时——"程先生贫血的脸上光彩四she,将筷子在山菜粥碗里一抄,"瞧,这碗里是社会主义饺子!""你,你,你是共、共产党?!"张老三骨碌下炕,惊怖地哆嗦着身子.
程先生处于热烈的感情冲动中,没有理会对方的变态,激动地说:
"是的,老人家!我是同你一起革命的战友……"
"啊!你、你、你快住嘴!你、快、快走!"老三面如土色,又跺脚又踢腿,他分明是站在热锅上.
程先生愣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他刚来与这个家庭接触时,三嫂就背地再三叮咛他,切不可在她丈夫面前提"共产党"三个字.其实,程先生平时对张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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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的宣传讲话,在别人一听就会想到他的身份,只是一向自恃不糊涂的张老三,对与他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言谈,从不认真听取,更不考虑.这倒使三嫂比较放他的心.
话一出口,驷马难追.程先生见事已至此,就打算更直接地教育房东.他从容地说:
"老三叔,你不用着急……"
"我,我还不急!我,我有一家老小!我,我再不乐意进大牢!你,你放下俺的山菜粥,去吃你的社会饺子!"老三抢上去拉程先生的胳膊.那碗里的野菜粥泼了一炕.
"老人家……"程先生刚开口,禁不住张老三的又拖又拽,踉踉跄跄下了炕,鞋不及穿,就被搡出了屋门.
张老三从脊背后一个劲地向外推他.程先生的眼镜掉到地上了,他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放心,你的东西,一点少不了,我打发小jú送家庙去……你快走,快走!"老三不容对方缓气,头和手一齐努力,直把客人顶出院门外,急将门插紧.
程先生一跤滑倒在大门外.他面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门扇,敲着唤道:
"老人家,你开一下门,我……"
张老三在门里用肩膀顶着门板,不等对方说完,就带着哭腔央求道:
"求你好人哩,呹了俺一家吧!我大女婿做qiáng盗,卖了驴才赎回我和大闺女的命啊!二女婿当共产党,他爹丧生……俺再经不得啦!好人哩,求求你,开开恩哪!"
程先生不敲门了,慢慢地摇摇头,赤着脚丫,走出几步;他又回到门前:
"老三叔,你放心,我走,我走啦."
他顺着菜园的矮石墙形成的狭窄胡同,踏着泥泞,高一步,低一步,深一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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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浅一脚,跚跚地走着.chūn雨淅淅沥沥,向他身上浇淋,雨水顺着长发流下来,那眼白大得出奇的深度近视眼睛,被雨水冲得发涩.
"张老三哪,这个被苦难的生活折磨得弯了腰的佃农,"程先生心里郁郁不快地想,"把你的革命战友共产党人,赶出门外!你好好想过没有,老人家?"他来到村边石头河畔,举目回顾.眼睛虽然近视,但也依稀见到那近在咫尺的峻峭山峰,戳破云雾,正在披上chūn光的翠色.村里村外,沟岸河边,满是盛枝怒绽的桃花,被雨帘织成一片血红的海洋.
"不能责怪这个穷苦人!"程先生想,"反动派告诉他的共产党,就是屠刀和鲜血!在这白色恐怖、敌人的残酷统治下,要使人民都觉悟出来,跟党闹革命,需要做多么艰苦的工作啊!不能怕碰钉子,同志!在挫折中锻炼自己啊!像张老三这样的受苦人,一旦懂得了马列主义,他会觉醒起来,像他亲家于世章一样不屈,像她二女婿震海一样英勇.劳动人民都会走这条路.到那时,反动派的末日也就到了!
满天chūn雨满山红,
桃花似血染苍穹;
男儿一身为真理,
何惧菜粥饥肠空!
苦难人民齐奋起,
山洪bào发待夏仲;
魑魅魍魉成败叶,
秋时江山色更浓!
程先生jīng神振作,触景生情,随口吟咏起来.
"哟!先生!你在跟谁说话?"
程先生平下头,仔细打量一会儿,认出是个女人,撑着黑布伞.他没看见,女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搽着厚粉,脑后卡起的头发向上撅着,头发上麻油乌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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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
"我在这闲看光景."程先生亲切地回答.
"哎哟,还光着脚丫哪!哈哈,赤脚先生!"女人咯咯地笑着叫道.
"这脚……我来河边洗洗脚,真清凉啊!"程先生在水流里涮着泥脚,怕她再大惊小怪,转问道:
"大嫂子,你上哪去了?"
"孔家庄,赶集啦.你看俺桃花沟的桃花美,是不是?"粉脸女人笑嘻嘻地说,随手在近处桃树上折下两枝,送给对方.
程先生忙说:
"这不好,不好!桃树能结果子,破坏不得.你是做什么的?家里穷吗?"女人见他瞪着偌大的眼睛,紧对着她,不由得望着这三十出头的先生的苍白的面容,感兴趣地说:
"我看你先生心满善的……嘻嘻,俺家还不穷,只是遭了事……没关系,再不行也比那些穷巴子好过.不信,到我家坐坐去."程先生正色道:
"你这话就说得不好……"
那女人一咧嘴,嗤着包huáng铜的假金牙,嘻嘻地笑过一阵,突然问:
"你有媳妇吗?"
"做什么?"
"夜里没做伴的,就不说我不好啦!嘻嘻……"女人扭歪着屁股,摇晃着布伞,笑哈哈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