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气红了脸,啐了一口: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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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真……呸!"
七八个男女孩子,提篓携篮,从村外走来.孩子们见了程先生,一齐拥上他,杂乱地叫道:
"老师,你在这呀!"
"老师,你吃饭啦?"
"老师,你衣裳湿啦!"
"老师,你也赤着脚呀!"
小jú闺女身上背着弟弟狗剩,手里提着小篮子,惊讶地看着程先生,说:
"程大哥,你怎么不在家,在这淋雨?呀,你的眼镜呢?你还没吃饭吧,俺这有好吃的……"
程先生拉着、摸着这伙落水jī一般的、他的可爱的学生,兴高采烈,容光焕发,顾不得回小jú的话,忙着问:
"我的学生们!你们上哪去啦,现在才回家?"
伍拾子的大妹小蓉,冲口说:
"俺们去西山头村要……"
"小蓉!"小jú忙叫她一声,瞅她一眼,向程先生道:
"俺们薅山菜,避雨,误了工夫."
狗剩咿咿呀呀地朝程先生叫:
"大哥哥……"
程先生从小jú背上抱过小狗剩.小jú瞅着老师的泥脚丫,问:
"你的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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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家里啦……"程先生支吾道,"你们也没穿鞋呀!"小蓉道:
"俺们暖天不穿鞋,从小惯啦.你是先生……"
程先生慡朗地说:
"先生也能赤脚,锻炼锻炼也就习惯啦!"
小jú拉老师回家.程先生把狗剩还给她,说他已经吃过午饭了,要去家庙看书.小jú担心地问:
"俺妈在家?"
"下地还没回来."
小jú舒口气,又问:
"程大哥,你眼镜呢?"
程先生笑道:
"雨天,路滑,你爹怕我把眼镜摔坏,替我收藏起来了."三嫂进了院门,放下镢头,将篓子里栽剩下的一束地瓜芽,埋进墙根处的细沙里.她摘下遮雨的高粱秸编的草帽,进到北屋,洗把脸,揩了揩身上的雨水,一面叫道:
"小jú,小jú!"不见回音,"家里没人?"她来到西厢,只见炕上摆着没动过的菜团子和地瓜gān,菜粥洒了一炕席,炕边放着一个包裹.三嫂狐疑,打开包稼,里面是件棉长袍,三五本书,一双破布鞋,鞋子里放着副眼镜.
"怎么回事?"三嫂心里纳闷儿,"程先生要走?还没吃饭?家里的人哪?门也没有关……"
拖拖踏踏的脚步声.三嫂一听就知道是谁,边转身边说:
"你上哪去啦?这是怎么回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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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三出现在房门口,脸上紫红,不答话,眼睛直直地瞪着妻子.三嫂鼻子一吸,生气地说:
"你又犯酒啦,出去连门不关,家不想要啦!"
老三晃着身子闯进屋,甩腚坐到炕沿上,怨气冲天地I 口]答道:
"你还想到要家?早喝光了,比留给人家烧了qiáng!我也赚个一醉再死……"三嫂扬起细黑的眉毛,瞥着包程先生东西的包稼,压下火气,着急地问:
"埋汰人,又出了什么事,你好好说呀!"
老三又自以为占了上风,粗着嗓门喊:
"哼,听你的话,没好事上门,光鬼火来家!当初我不让你留他家住,你不听,做你的好人国人儿.做得好啊,留下个骗子先生,要害咱一家大小!你知道他是做么个的?"
三嫂心里已经了然,压低声说:
"这怨不得程先生,原本我就知情."
"你知情什么?"老三自负地挺直脖颈,声音更高了,"哼,欺瞒你们娘们家行,想哄过我张老三去,办得到吗?告诉你吧,他是个挨刀的……""你小点声!"三嫂急忙截住他的话,"嚷嚷出去你招祸?""我不怕!"老三嘴上这么说,嗓门一下关了一半,眼睁惶惶不安地向门外瞅瞅,下巴上凌乱的胡子颤动着,"这个骗子先生,存心太狠……""我给你说过,我原本就知情,他是共产党的人."三嫂边说边把程先生的东西包好,放到炕里面去,"你不能咒人家.多好的人品,你看不出来?"三嫂说的挺平和,张老三却震惊得两眼溜圆,张着大嘴,半天说不上话.
过了一会儿,他怒冲冲地赶到妻子面前,抡起胳膊:
"妈妈的!你知道他是那路人,还住家里接!你……"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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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脸对着丈夫,倒不像往常那样生气,坦然地说:
"你打下来呀,打呀!不知好歹的人,你去告官吧,连共产党和我,一块抓走,你好拿赏金.打呀!去呀!"
老三举着胳膊,气喘了一阵,退回来,手拍着炕席,悲愤地说:
"你是成心呀,还是发了疯?人家躲都躲不及,你还往上靠.你不怕险啊,你不要家啊!"
"你先坐稳当."三嫂说着,把烟袋、烟荷包塞进丈夫手里,自己也坐到他身边.
等老三抽着了烟,三嫂理把鬓边,神情镇静,语气深沉,望着丈夫说:
"世道bī着,不往上靠也得靠.共产党的章程好,多少人都为这个死的死,逃的逃,世章哥的事咱更清楚.难道人家都没家没业,没老没小?单单咱怕?话又说回来,怕有么用呢?今儿我把话挑明,不光咱二女婿是共产党,大女婿也是啦,咱不护他们,他们叫官府杀了,两个闺女都落得孤身.你说吧,怎么办?你把程先生报官领赏?"
"毒话伤我,你忍心!"张老三立时抗议,但脖子已软下来了,风向开始转了.
"我寻思你也不至于这么坏."三嫂藏住欲露的微笑,"那你打算怎么样他?"张老三闷声闷气地说:
"夺他饭碗,赶他出门,是我一时怕得不行,昏了头啦!他一走,我又不忍心……我才去赊了桂元二两酒壮壮胆子,打算把东西送给他,赔几句不是,求他别再上门."
三嫂激怒地指着炕上的饭食,气愤愤地责斥道:
"你好个不忍心!你忍心连口山菜不让他吞下肚子,雨天水地赶他出门!你忍心见这样好的人,放着财主日子不过,冒着生死为穷人办事,连个安身地方没有!你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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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阵比一阵qiáng的劲风,chuī得老三招架不住了,可张老三还是张老三,自知处在下风头了,心里认输了,在妻子面前,嘴上还是硬的.
"你还往下说呀!我知道了不行啊!"老三懊恼地偷偷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哼,你明白的多,谁让你都瞒着我?共产党的章程好,为么不和我说?"三嫂照例不理会丈夫那些为他自己遮羞的话,而拣着需要给他点明的地方往深里说:
"怎么不和你说,程先生和你说的顶多,你俩一铺炕上睡,哪夜不跟你说半宿……"
老三皱皱眉头道:
"他的那些话,多半不往我耳朵进……"
"可见,怨不得别人,是你自个不用心听,成天只顾忙穷日子……其实,在早我也一样,自从这两年……"三嫂不是给丈夫下台阶,而是发自肺腑、很动感情的话,她用她的切身感受,她的语言,把从震海、桃子、程先生那里听到的关于共产党的人和事,说给丈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