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又在和谁摆龙门阵?"
张老三道:
"桂元,抽袋烟再走."
"啊,金贵大侄在这!"张桂元放下柴担,冲金贵说,一脸巴结的笑纹,"你多会又来家的?"
金贵道:
"昨日晚上!"
张桂元说:
"大侄有空到俺家坐坐,刚烧下一锅高粱酒,醇醇的!"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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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道:
"我受不了那个,用惯冬chūn楼的啦."
张桂元又对张老三说:
"三哥,你也越来越不登门啦,也嫌起我的来不成?""我哪来的钱!"老三没兴趣地说.
张桂元道:
"三哥你也存下心眼啦.跟前挺着个洋儿子,说话间就开起大门面,你就是柜台里坐着的啦,怎倒哭起穷来?放心,我不会向你开口,只求你到了那一天,别光贪冬chūn楼的细瓷杯,忘了咱家的粗泥碗."
老三只顾抽烟,没有搭腔.
张桂元又转向金贵说:
"大侄子,你这身穿戴,跟你爹呆在蚕场里,挺扎眼的……回家不好省歇歇,这个是你gān的?"
金贵面有赧色,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敲洋铁筒吓唬鸟的棒子放到身后去,支吾道:
"嗯……我gān不得什么活,来看看,看看风景……瞧,这山真大呀,能修成都市里的公园就好啦……你们不知道,有钱有势的人物,都爱游山逛景,那真有味道……"
"那敢情!"张桂元忙着凑趣,"大侄多会领秀才弟兄到咱这来一趟,逛逛北石屋,看看鸽子堂,酒可不用带,我备下上好的……大侄,不是我卖啥吆喝啥,俺小本生意,你们拔颗毛,也比俺的腰粗呀……"外人去后,一直在鼓气抽烟的张老三,怒斥儿子道:
"你洋气,跟你爹一块上山,嫌寒酸不是?妈妈的,雀用不着你吓唬,逛你的什么‘公园’、‘母园’去吧!"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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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忙又把敲洋铁筒的棒子亮出来,说: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你是什么!"老三光火了,"哼,你把我当成傻子吗!兔崽子,出外这多年,好的没学着,回到家来,大头大脑,洋腔洋调,没个做人的样子.你不成心,是什么?"
"爹,我是在外待惯啦,喝哪的水,随哪的嘴,说话待人,忘了乡间的一套……"
"忘啦?都忘了吗?"老三站起来,用烟袋指着儿子,"‘昨日晚上’,咱家怎么说的,啊?"
金贵恐惧地望着父亲那抖动着的稀疏的胡子,说:
"爹,我……"
老三bī上一步:
"说!咱家怎么说的?"
"昨下晚,夜过晌……"
"浑账小子!你嫌老子寒酸,我还嫌你污脏!"老三的铜烟锅往前一敲,"梆"一声,落在大儿子头上.
金贵捺着洋分头,气愤地瞪着他父亲.
老三径直地离开窝铺,来到叶芽青嫩的椁萝丛中.平常躬背拖沓的张老三,一进蚕场,他耳灵目明,手快脚活,动作机灵,浑身jīng神,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抽出腰带上的偌大剪刀,巡视着蚕虫吃青的状况,将蚕虫稠密的枝子,或即将被蚕虫吃尽叶子的枝子,嚓嚓铰下来,分布到没有蚕虫或蚕虫稀少的椁萝上去.时不时,他敏捷地扑到一簇高椁萝丛中,伸手捏下一个正偷袭蚕虫的螳螂.
忽地,那破旧六角草帽下的双眼张大,瞅着另一枝叶上,蚕虫在一个个往下坠落.他疾身蹲下,搜寻地面,一只狡猾的癫皮蛤蟆,以和它身色相似的苔石作掩护,向上张着大扁嘴猛吸气,那可怜的豆绿色的小蚕虫像是自投似的,直向它嘴里掉,蛤蟆开心地贪吃着.也就在这时,锋利的剪刀戳破它的肺腑.老三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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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悠着,一阵簌簌草响.他随即摸起一块有棱石头,悄悄守着,须臾,不见动静.放蚕人又抓起一把沙子扬进草丛,仍不见反应.他又把石头投了进去.霎时,一条三尺多长的花线白蛇——俗称白带子,猛然冲出草丛,向huáng沙坡急窜.
老三紧步追赶,一时摸不着石头,眼见白带子就要钻进岩石缝里去了,放蚕人却不慌忙,那柴硬的手指从后面捉住蛇的尾梢,白蛇弯转身子直起头伸出红舌头来咬.然而它已被倒提起来,一抖索,骨节苏麻,动弹不得了.这时,一只老鹰叫着在空中盘旋.放蚕人将蛇使劲抡了几圈,一松手,白带子飞上了半空,老鹰呼叫着抢上捉住,猛扇着宽大的翅膀飞上山峰去了.
老三一面在草上搓着手,一面骂道:
"妈妈的,多会没了你们这些祸害,我能松松快快放好蚕,就舒心啦……"接着,补丁加补丁的装着老皮皴裂的双脚的猪皮鞋,又在荆棘乱石中走动,那破旧的六角草帽,在层层簇簇的椁萝丛中闪现……窝铺那里,金贵满肚子恼恨.他挨了父亲的烟袋锅子,越想越气,一脚踢翻吓唬鸟的破洋铁桶,就要下山.但是,他的主人孔秀才的赫然身影截住他的去路,那威严亲切的话声又响在他的耳边:
"金贵,办大事就得花大工夫.你不要着忙,不要急嘛!夜里回家,没碰到什么,不要紧,这次回去,多住几天,跟你爹上山,帮他gān活,跟他亲近……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哪……抓大的一个,一千块!我还另有赏赐……到那时,你一人成佛,全家升天……你是聪明人,会办事呀,有出息的孩子……"金贵压下火气,重新抡起破洋铁桶,正欲敲打呼喊……忽听一片男女孩子吵叫.他向山下望去:是他三妹小jú和几个大孩子,提着山菜篮,拥着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向这边走来.金贵忙躲到椁萝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
小jú冲着破草帽叫道:
"爹,爹!俺老师来啦,跟俺们一块薅山菜来啦!"
老三巡声走出来,迎着程先生说:
"嗬,你又跟学生一起上山!走,到窝铺那儿歇歇."程先生擦着汗水,说道: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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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很好!"说着坐到乌青的石棚上.
老三也凑上去和他一起坐着,摘下草帽为他扇风,一面吩咐小jú:
"快去窝铺把水罐抡来."
"不用,在山沟里喝足啦."程先生拉住小jú,让孩子们都散坐四周,又对老三说:
"三叔,蚕情不坏吧?"
老三道:
"不大好.今年像要大旱,椁萝不jīng神,要是茧价再不涨,又要打不上租子还不清债,唉!"
程先生跟着慨叹一声,放眼瞭望无际的山峦.
由于三面环海,胶东半岛的chūn天,比本省内陆,总是姗姗来迟.但一来就非常浓烈,一天一个样,几天工夫,群山就换上绿装.这已是yīn历四月中,正是青草芽嫩,树木叶翠,花卉织锦的时令.在这青鲜huáng娇的山野里,各种禽shòu都在褪旧更新,jiāo尾繁衍.尤其是鸟类们,大的,小的,花的,素的,有的筑巢,有的产卵,有的觅食,有的角逐,有的唱,有的叫,有的哭,有的笑,从早到晚,使这百里昆嵛山,千声百调,万姿千态,听不绝耳,看不穷目.而那一片片的柞蚕场,因为它们地处林茂草肥,更有蚕虫招引,最是各种飞禽走shòu聚积的所在.为了不使它们伤害蚕虫,放蚕人想出种种办法,树上扎草人,敲打洋铁桶、葫芦瓢,人喊,物叫,来驱赶吓跑它们.常常是,这山赶,那山喊;那山轰,这山应……此起彼伏,时断时续,宛如大海的cháo汐,没有终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