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拉着伍拾子来到柴草市,找到桃花沟的张立秋.一问,柴已贱卖了.
桃子把伍拾子jiāo给这个老实的中年人,早带回家去,她就急着回丝坊找她父亲.
当她进了北大街,感到一片恐怖气象:人们张皇不安,jiāo头接耳,有的向街两边躲闪,更多的朝前涌.桃子心里焦灼,刚才在冬chūn楼前的一幕余悸未消,她怕再碰上风波,想赶紧走开.但她走到十字街口的戏台子附近,再也举步不得.
集镇轰乱起来,赶集的人们无心买卖生意,当地的住家开门启窗,目光都注向戏台.桃子被人流挤到戏台左侧,望着两边站着的兵,她陡然想起凤子说今集上要杀人的事,那心突突地跳到嗓口处……
矮胖的区保安队长孔显,穿着呢料军装,抡着手枪,来到戏台子上,冲人群喊道:
"静一点!静一点!都听着,咱地方拿下一个大恶人,共产党——共匪!今天就杀他.他gān的坏事,等会大家就会知道,现在请县党部鄢主任训话.听着!"国民党县党部主任鄢子正,三十几岁,白煞煞的瘦脸,那身水獭翻领皮袄,就像套在骨头架子上一样.他走到台子口,鞠了一躬,斯文地说道:
"众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兄弟是外地人,不远千山万水,来到胶东半岛,与众乡邻亲密合作,实现国父中山先生的建国安民之道,复兴中华民国之三民主义也!"
他讲的什么,山村姑娘不懂;桃子见周围的人也都傻愣着.不过她见演讲的这个人,瘦得像个草人儿,白脸上裂着笑纹,声音文静平和,心想,也许他是给挨杀的人求情的吧!
"这共产党,并非一般土匪,是祸国殃民之大逆不道!"鄢子正的声音突然提高,脸色也随之激变;两只胳膊向上举着,活像两根gān骨头.
桃子吓了一跳:原来这人挺恶煞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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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在江南,杀人放火,涂炭百姓!"鄢子正可能是顶不住寒风,几句话嗓子就沙哑了,为了qiáng调他的话,他不时举起双臂摇晃着,以至他那骨架子似的身子也跟着晃动,随时有被chuī倒的危险."我蒋总司令正在督军围剿,共军指日可灭.共产党的做法,是仿效苏俄,实行共产公妻,不分你我,东西一律平分,所有的妻子姑娘,胡乱通jian,这就是他们的共产主义主张."这后面的几句,百姓们听懂了,互相jiāo换着惊奇的眼色.鄢子正又喊道:
"众位国民!如此之大恶,不该除吗?"
无人答话.
鄢子正面有怒色,声音更高了:
"如此恶党,不该人人得而诛之吗?"
仍是没有反应.
党部主任脸色像猪肝了.孔显扫视台下人群,用手枪指着站在饭铺门口一个围白裙子的人,说:
"喂!办饭的老郑头,你回主任的话,共产党该杀吧?"大师傅一听,眼都直了,面色煞白,扭身向后跑——太慌,一跤撂在门槛上.引起一阵哗哗的喧笑声.
"不要火,孔队长,乡下人,少文化,嘿嘿."鄢子正自己圆场,又冲人群狂喊道:
"本党部正告众乡民:凡发现共党分子即刻报告,报告人得重赏;凡讳情不报或通匪者,一律格杀勿论!现在,请看共匪下场!"孔显喝声:
"拉出来!"
十多个荷枪持刀的兵和警察,把一个人押上了台子.这人站稳了身子,昂起头,目光炯炯地向台下的群众望着.他细条条的身骨,灰长袍,双臂背剪,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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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盘满了绳索,西北风中,染血的衣片、凌乱的长发,不停地掀动,有一道殷红的血痕,从左颊划起,把他那消瘦俊秀的脸分成两部分.
桃子见状,心窝热辣辣的,鼻子一酸,泪就往外淌.她不忍心看,走也走不动,把头扭向一边.她身旁有个老汉泣声道:
"顶多二十岁!"
有个小伙子接上话:
"俺村的,教书先生.孔志红.二十整……"
刚才那个鄢主任的一番说恶的话,在桃子这个穷山村闺女心中,一扫而光.
"孔志红,二十整!"桃子心里针刺般地重复着.
孔显吼道:
"孔志红!你还有话说么?"
鄢子正白脸上皱起jian诈的笑纹,说:
"后悔还来得及,有话好说."
那孔志红向鄢子正和孔显轻蔑地啐了一口:
"呸!对你们这些衣冠禽shòu,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声音发沙,但铿锵响亮.
人群一阵活动.桃子跟大伙一样,都抬头望着他——这位她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
孔志红迈步到戏台口,带着深切的感情,激动地向群众说:
"乡亲们,同胞们!刚才国民党的走狗,说的全是胡说八道!孙中山先生搞国民革命,和共产党合作,救国救民.可是蒋介石代表大地主大官僚,背叛革命的三民主义,屠杀共产党人,建立法西斯政权,把人民当牛当马!国民党卖国求荣,把东北三省丢给日本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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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子正bào怒地喊叫:
"你胡说!不准说……"
"这些理,与天地同在,不用说,有眼看得清.乡亲们!共产党要打倒旧社会,让穷人翻身当主人,过好日子.苏联就是有列宁、斯大林领导的共产党,组织穷人起来打倒了地主资本家.咱们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在江南,在井冈山区,为受苦人打天下,得了不少胜利……"
孔显指挥着兵警,扭着孔志红向后拖.从戏台右面的人堆中,一位白发老太婆,尖厉地哭喊着向台子跟前扑:
"儿啊!志红我的儿啊……"
孔志红挣扎着扭回头,朝她喊道:
"妈!你不要哭,你儿子为受苦人死,为你死……"许多人抽泣,流泪,悲哽着离去.桃子一把把揩着眼泪,从人缝中向外挤.
孔志红的老母又凄厉地呼唤着:
"儿啊,志红儿啊!你不能死,你媳妇上吊了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深深刺进桃子姑娘的心……桃花沟和孔家庄相距三十多里路,但就在张老三父女在集上的时间,平川上的孔家庄虽然yīn云密布,却还没有落雪;而地处深山的桃花沟,从早上起,大雪就纷纷扬扬,赶到午后,已是满山银妆,而那鹅毛雪还是不断头地下.
雪花飘飘,
飞满了天,
面前一片白,
满眼银光闪.
哪是天,哪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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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是头,哪是边?
雪花到人间,
想过喜欢年!
——小jú闺女双膝跪在炕上,两手扒着窗台,眼睛大大地睁着,从窗棂的小孔隙向院外瞧着,柔声地唱着小调.她一脸喜气洋洋,嘴角左右的酒窝儿,一动一颤的,甜蜜喜人.
不是她年幼不知愁,庄户人家,孩子的脸是大人心情的镜子.入冬以来,张老三家一直太平无事.二亩半山地收的地瓜,备下的各种大量秋gān菜,以三嫂过日子的做法,可维持到chūn;堰边地头种的花生,换了六斤油,年节时吃顿饺子、来客炒菜用,也就够了.张老三的茧一直没卖成,卖得好,称几斤棉花,纺成纱,织成布,家里添点衣裳;卖不好,jiāo上山峦租子、打上茧种利息,也就过去了.
使一家最喜庆的是,前个月三嫂生了个儿子.尤其是张老二,如获至宝.
婴儿是四更时辰落地的,老三马上要抱出去"撞姓".三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