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静悄悄地听着于团长的话,接着又议论道:
“对啊!到底是咱的军队,你听于团长说得多好!”
“你看他多难过,比咱们还生气哩!”
“听说那家伙是柳八爷手下的,都是他惯坏他的!”
“你别瞎说,人家柳八爷想当年也是‘红胡子’,为穷人出过力,哪会容得下这样的坏蛋!”
“哦!看,他出来了!”
柳八爷正向外走着,可是听到于团长的话和人们的议论,他感到两腿沉重,脸上象有火烧,后来就无力地靠在走廊的墙上。他忽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慢慢走上阶台,银白的头发在颤动,于团长忙扶住她。只见她泪水横流,悲哀地说:
“团长,你是于团长?”
“是的,老大娘。”于团长的嗓子象有把火在烧。
“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呜……”接着她痛哭起来。
柳八爷不觉眼窝一热,心崩崩地跳。他想走上去,可是一见马排长,迈出两步又站住了。
于团长愤怒地瞪大眼睛,厉声命令:
“王排长!枪决!给我立刻杀掉!”
这一声命令,人们象听到雷声一般,都张大嘴巴,互相呆呆地看着。接着就吵嚷起来:
“杀?!啊!到底是八路军,纪律真严明啊!”
“天哪,这还了得!留着叫他多杀些鬼子赎罪不好吗?”
“共产党的队伍象眼睛一样,一粒沙子也容不得!”
…………
那被害的老大娘,被惊呆了!哭声早没了。她一清醒,立时扑向于团长,两手抓住他的衣袖,眼泪早把她的视线模糊了。
“不!不能杀掉他呀,天哪!”她叫着,哀求着,“团长,真要杀他?不,不能!你打他骂他就行了,千万不能杀他呀!他到底是个八路军,留着他吧!叫他多杀鬼子!不,不能杀他!我孩子她爹是被鬼子扫dàng杀的,留着他去杀鬼子吧!团长,我求你!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她双膝跪下,抱住于团长的腿。
于团长感到有种从来没有的巨大感情在压迫他。他扶起老人,激动地说:
“老大娘,不,这不能!他是罪犯,是坏人!不是咱们八路军的人。我们不能要这样的坏蛋!留着他就是留着敌人!老大娘……”
柳八爷早站不住了。他全身象落在油锅里,撞撞倒倒地赶过来。迎面碰到老号长,他一把从他怀里掏出酒瓶子,照大刀鞘上将瓶颈砸开,象喝凉水似的咕咚咕咚喝个净光,接着把瓶子狠狠地摔得粉碎!他上去扶着老大娘,喘息着说:
“老人家,是我,是柳八爷害了你……”
老大娘一听,忙又跪下哀求他:
“啊,你就是柳八爷!他说他是你的排长,你放了他……”
柳八爷头上象挨了一棒子,忙说:
“老大娘!你别求我,也别给他求情!我有罪啊,我也该死!是我惯坏的他,也该枪毙我!你这兔崽子……”柳八爷全身被酒劲攻着,眼睛血红,手握大刀柄,骂着转回身……
那马排长被绑着押在门旁,洋头乱七八糟,象个丧家狗一样。起初他并不害怕,以为柳八爷一定会替他求情,如果求情不下,他也会领队伍脱离八路军,那就更逍遥自在了。这时他知道不好了!
柳八爷好似饿虎一样扑过来,唰的一声——从起来造反那天起,他用它斩过地主的头、剜下县官的心、祖上传授下来的大片砍刀出了鞘,一道红光,那丑恶灵魂的头掉下来了。
柳八爷多年没流过、他想这一辈子也不会流了的眼泪,这时站在昏过去的老大娘面前,流下来了!
暗杀娟子那场事件过后,王柬芝又不断接到电报,说是随着共区的发展巩固,其他地方的几个地下组织相继被破获,要他格外小心从事。因此,他的行动更加谨慎和隐蔽了。
王官庄驻下部队以来,王柬芝每晚跟在学生放学回家的队伍后面,送学生回家。有时就信步走到团部去。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顺便听新闻消息,向军队首长学习请教。这在外人眼里,更显得他进步。
团部的人,象德qiáng、老号长他们,对这个县参议员总是客气地招待。德qiáng回来没看到杏莉,因她上中学去了。
有一天,王柬芝走进团部,屋里冷清清的,正想出去,忽然老号长从北屋出来,笑着招呼道:
“啊,校长来啦!请里面坐吧!”
“哦,号长啊!首长不在家?”
“团长和参谋长出外溜达去了;政委开会还没回来。里面坐吧!”
王柬芝微微把薄眼皮向上一扬,嗅到对方嘴里有股酒气喷出来,就笑着说:
“嘿,号长还爱喝两盅啊?”
“不怎的,嘿嘿,”老号长脸红了,支吾着,“有这点改不丢的缺点。是小冯在家拿来点‘地瓜烧’①,嘿嘿。”
①地瓜烧——是农民用地瓜做的一种酒。在这一带一般人家都烧这种酒。 出去了。
“哦……走吧!上我家坐坐。你一个人在家怪闷的。走,你还没去过呢!”
“不去啦,校长。隔日再去吧。”
“咳,你这人,还要和我讲客气吗?快走吧!”老号长本不想去,可架不住王柬芝再三劝说,最后到底被他拉拉扯扯拖走了。
到了家,王柬芝先同他随便聊了一阵,推说上茅厕,就老号长瞅着这宽大的客厅,朱红的桌凳,雕印着花纹枝叶的茶几和器皿,雪白的石灰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财主,真他妈的阔气!”他坐着坐着就有些不舒服,觉得没有在德qiáng家里痛快,亲切。他想等王柬芝一回来就告辞走掉。
王柬芝回来时,一只手端着盘子,上面摆着好几碟子凉菜;另只手提着能盛两斤多酒的鼓肚锡酒壶。他一面把酒菜往桌上放,一面笑着说:
“号长,你真有嘴福,我刚出去正碰上我家长工赶集回来,打了点酒。嘿嘿,你来一趟也真稀罕,咱们就尝尝吧!”
老号长一见,忙说:
“这可使不得。咱可不喝!”
王柬芝两手一摊,不高兴地说:
“唉,看你这个人是怎么啦?这样不给人留脸面?我一不是求你做事,二不是请你客,尝尝我王参议员的酒,未必就沾rǔ了你们八路军的英名啦!?”
老号长被他这一说,真是进退两难。不吃吧,人家已经拿上来了,看来又是诚心诚意;吃吧,按军队的纪律是不准随便吃群众的东西的。
王柬芝早在那里把酒壶抬得高高的斟酒,搅动得那陈高粱酒的香味儿直往老号长的鼻子里钻,涎水也快流下来了。可是他一想到纪律,马上咽回去,站起来说:
“王校长,真对不住,你知道,这是我们的纪律!”
王柬芝有些怔楞——这人多末不好对付呀——接着把酒壶崩一声放到桌子上,脸色也变了,很生气地说:
“好,你走,你走吧!我真想不到你这末不给我面子。嘿嘿,纪律,我懂得群众纪律,这末说你是把我这个参议员也当成普通群众了?那好,我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