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下乡回来都有不少伪军逃跑。那时候,孔江子也想溜,可是决心不大。一来他还怕将来日本真把中国灭了,逃回去不如呆在这里好;二来没有机会把东西都带回去,闹不好遇着战斗倒被打死了,那才不上算了。特别是他媳妇来了一趟,把根据地的情况向他谈了些,更加促成了他反正的决心。他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趁这次扫dàng,把几年来搞到的东西一并带回家,遇着机会就偷着溜掉,等扫dàng完了再回家。还有几个和他相好的伪军,也要跟他一块反正。
现在,想不到这个妖jīng——他瞅一眼旁边的玉珍——也要回去,这可怎么办呢?被人家知道了他和她的关系,不就把自己连累坏了吗?有她在跟前,那怎么好脱身呢?天哪,被她看出马脚,那命就休了。她多狠毒啊!看刚才那股劲,真的要把娟子一家吃下去似的。
孔江子左盘右算,前怕láng后怕虎,凉的不行热的又怕烫着,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实行他的人生最聪明的法子——看风驶舵吧。
游击队隐蔽在公路一旁的山根上。片片葱郁的松林,橙红色的梜萝丛,huáng灰色的高草,遮盖着每个队员的身体。这是人们为了反扫dàng,便于打击敌人,所以靠大路的柴草都没砍伐。队员们趴在雪地上,注视着大路上的动静……
这支游击队是区中队加上区gān部和一些村的主要gān部组成的。刘区长是队长,姜永泉任教导员。德qiáng、德松和玉秋都是分队长。德qiáng部下的队员,有一名就是他父亲。
仁义变年青了。这倒不是他把胡子剃掉的关系,而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青chūn活力复活了。他回来不久就被补选为村上的副农救会长,他拿出全部力气来gān工作。他变得朝气勃勃,有说有笑,有一天他忽然对妻子说:
“老伙计,我要争取参加共产党!”
母亲被他叫得有些羞涩,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带打趣地说:
“能那样敢仔好。我还怕你老了呢。”
“我老?咳,我不老!你看看我的力气。”他一下子把妻子抱起来,哈哈笑着。
母亲被他抱得骨头都痛起来,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说:
“行啦,我知道你的力气了。快放手,叫孩子看见多难为情……”
本来游击队是不让他参加的,要他照顾村中和家里,但他哪里肯听。做为他的上级、女婿的姜永泉,也实在说服不了他。
敌人来了。
敌人被地雷炸丧了胆,非常缓慢地蠕动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兵,用扫雷器搜索前进,一发现哪里有嫌疑,就插上一面小红旗。离工兵约有半里路,才是大队的敌伪军。他们走得很慢,危险的红旗可太多了。
工兵搜索到游击队面前,发现有地雷的嫌疑地方更多,红旗快插满地面了。
看到这种情况,人们都很焦心。姜永泉正跟刘区长商量对策,德qiáng悄悄爬过来。谈了一会,德qiáng又爬回去。他领着几个人,飞快地接近公路。德qiáng从树缝中向外观察,一见后面的敌人和前面的工兵被一道山麓隔住,立刻奔上公路,迅速地把小红旗移了位置。这末一来,小红旗的作用正相反了。
敌人走近了。大家看得很清楚,前面是开路的伪军,后面是整齐傲然的鬼子行列。高大的洋马上威武地坐着指挥官,太阳旗在凛风中发着怪啸。一步两步……轰轰轰……地雷爆炸了。接着,一阵喊声,人们一齐冲下来。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开花……
敌人被打乱了阵,到处乱跑。所有的地雷都大显了身手。
没等烟消,游击队就飞快地进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们又在公路上挖个大地窖子,用树枝草叶盖好,上面再撒上雪,伪装得一点痕迹没有。
敌人的运输汽车疯狂地奔来,崩腾一声跌进去。后面的两辆来不及煞车,猛撞在一起。游击队员们冲出来,消灭了未撞死的敌人,把汽油浇到车上,放火焚烧……
根据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对付敌人的扫dàng,使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象受伤的疯狗,缓缓地爬动着。
雪花纷飞,朔风叫啸。破棉絮般的yīn云底下,逃难的人们呼呼拉拉向东跑。一家、一村、一区、一县……宛如从每个山沟流出的小溪,一条条汇成大河大海,人们在一个环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马成群,闹闹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脸上象yīn沉的苍天,布着愁云,谁也没了主意。敌人在后面一个劲地追,再向东跑,到了东海边可怎么办呢?天下哪里安全啊?!
母亲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忧忧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心里象一堆乱草。她看着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着肚子,头上化了装,卷着个发髻,站在她身旁,就说:
“坐下吧。站着不累吗?唉,忘记听杏莉她妈的话,躲在她dòng里许好些呐。”
娟子坐到包袱上,搂着弟弟的肩膀,说:
“妈,那也不一定好。dòng是王柬芝挖的,谁知过去扫dàng时王竹去过没有?再说藏在dòng里终久不是法子,被敌人发现了,抓死的。咱们还是想法和敌人转,我看……”
正说着,近处山上响起下雨般的枪声。人们大乱了,象一窝被搅动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乱跑。大人叫,孩子哭,儿呀肉的,爹呀妈呀……响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开蹄子,嗷嗷地嘶叫。草丛、树林中的各种野shòu,都被枪声驱赶出来,直向人身上撞。鸟类的凄啼,更是震动人心。到处是生灵的奔逃,满空间震响着惊怖的呼叫。
秀子背着个大包袱,跑着跑着噗嗵一声被什么绊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滚出老远。她一看,哦!是个白兔子向她胯裆里钻。她两手掐住,抱着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转回身去拿。可把母亲急坏了,大叫着:
“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来不及了,扭头就跟母亲跑。
枪声更紧。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噗噗落在脚前,掀起股股碎雪。跑着跑着就有人倒下去……
德刚吓哭了,娟子忙背着他跑。母亲等人跑到一个草洼里,里面已经挤满人,她们忙趴在盖着雪的枯草上。
随着枪声,渐渐听到叽哩呱啦的鬼子叫喊声,马蹄子、铁钉子皮靴踏雪的格喳声。
人们浑身收紧,谁也不敢咳嗽一声。抱孩子的母亲把奶头紧塞在孩子嘴里。
从这草洼的乱草孔隙中,可望见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残bào的大屠杀。
鬼子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钢刀,疯狂地追逐逃跑的人们,象砍瓜般一刀一个地砍杀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跑着,她那雪白的长发被风飘拂得撒在空中。一个鬼子赶上来,从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两段。老人似乎还要向前挣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德刚哇一声哭出来。母亲忙用衣襟蒙住他的头,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心跳动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