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炸豆腐的,谁叫他大名?”
“他的窝在哪儿?”
蔡六见玻璃花被自己的话抓住了,便有意说得静心静气,慢条斯理,好压 住玻璃花的火气:
“多半在西头吕祖堂一带,哪条街哪个门可说不准。我小时候,家就在吕 祖堂后边。记得六七岁时,我娘领我去庙里烧香,认师父,打小辫儿。不是说 ,那么一来,就算入佛门了;有佛爷保着,不会再惹病招灾。那天,正赶上傻 二去剃小辫儿。按照庙里的规矩,凡是认师父的,到了十二岁再给老道点钱, 老道在大殿前横一条板凳,跳过去,就出家成人,熬过了‘孩灾’,俗例这叫 做‘跳墙’。照规矩,跳过板凳,就不许回头,跑出庙门,直到剃头铺,把娃 娃头剃成大人样。这例儿三爷您听说过吧?”
“往下说——”
“傻二的辫子长得特足。十二岁跟大人一般粗细,辫梢长过屁股。他跑出 庙门,没去剃头铺,直奔回家,听说他舍不得头上的辫子。所以他现在才长得 这么粗,像条大鞭子。”
“你总提他穿开裆裤时候的事儿gān嘛?三爷问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别急,小的全告诉您,半句也不留。听人说他爹有两下子,可从来没 跟人使过,天天都在西头那边走街串巷,卖炸豆腐,听说他家是安次县人,那 边人多练查拳。但傻二能耍辫子,从来没人知道。再说天下谁听说过辫子上还 能有功夫?外边人都议论着,拿辫子当刀枪使唤,真是蝎子屎——毒(独)一份儿 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传的?”
“多半是吧,还能有谁?对了,从小听说,他爹罚他,就把他小辫拴在树上 吊着。人都说他爹做买卖挺和气,对孩子却够狠的。他家就爷儿俩。还有人说 ,傻二是他爹领来的。亲骨肉谁舍得把儿子的小辫拴在树上吊着?现下再回回味 儿,想必那就是练功吧!”
“说完了?”
“啊——”
“就这点屁,顶嘛用,滚吧!”
蔡六没动劲儿,稳稳当当说:
“您别急。事说完,话没完。小的想告诉您,那傻二虽然有功夫,三爷您 能耐却比他qiáng!”
玻璃花用他那浑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乐子,还是捧我?”
“哪的话。小的再有胆,也不敢跟您开涮!小的虽然不会武艺,却看得出来 ,傻二全靠着那条辫子占便宜。您琢磨,动手时谁还防着对方的辫子?可他的辫 子一甩出来,就等于两条胳膊再加上一条。三条胳膊对您两条胳膊,您还不吃 亏?”
玻璃花听得入神,不觉点两下头。冯掌柜忙说:
“那辫子一转,何止三条胳膊,简直是千手观音。”
玻璃花没搭理冯掌柜,直盯着蔡六一张白净的脸儿问道:
“你说三爷拿嘛法儿降他?”
蔡六这才给玻璃花指出一条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谁有绝招就叫谁来,他们还不全听您三爷的 招呼!”
“去你妈的!三爷打架向来一对一。”玻璃花说着照蔡六当胸就一拳。蔡六 却看出玻璃花尖巴脸上有了活气,显然是听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 之计。
这时,矬壮的死崔闯进来。蔡六忙给冯掌柜使了眼色走出来。到了前屋, 蔡六笑着对冯掌柜说:
“这下子,玻璃花该滚蛋了。”
冯掌柜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蔡六说: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条辫子,便出个道儿,叫他去找人帮忙。他一去,咱 就算把这位爷请出去了。”
“他肯去吗?”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过傻二,不又回来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无论胜败都不会回来了!如果胜,就用不着住咱铺子里;如果败 ,甭说咱铺子,连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冯掌柜依然忧虑未解地说:
“崔四爷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说:“您还没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头露面。他这一招够绝——他 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 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 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 心里。
“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
“别信那套!嘛叫哥儿们爷儿们?不过为了给自己助威。轮到两人分一块肉 时,刀尖又专往哥儿们身上要命的地方捅。”
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 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 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
“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
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分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 柜面前的身份就不同以往了。
第6章 神鞭(3)
四回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 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 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 ,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 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 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 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 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dàng。住在这儿的多是 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jī,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 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 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 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huáng雀叼 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 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有主儿。河有 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 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 ,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 已久的老江湖(“大块儿”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大块儿”能 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 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 ,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she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 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 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 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 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 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 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高的大杉篙拿大顶时 ,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 个泥珠she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 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 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