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戴在腰间 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she去。这叫“双珠争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 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
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好活”,身子一拧,黑 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画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 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像挥手抽落 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
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脸涨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 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 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绝不还手。今儿咱们算jiāo个朋友,不算比功夫。 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 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 。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 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 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gān嘛说我是咸水沽人? 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神鞭’指的 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没一 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 一拱说:“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转身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去了。
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
玻璃花赶上戴奎一说:
“戴爷,不能就这么算了。甭听傻巴得便宜卖乖的话。您一走,可就算栽 给他了。您不是还有一手‘换眼珠’吗……”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满气,不吭声,大步蹭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 ,张嘴大骂玻璃花:“滚你妈的,我差点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妈打不过人家,拉 我来垫背。我姓戴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你还把我往死里推。我先给你 换个眼珠子!”说着,扯起弹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线儿那么细。看来,他 要把心里怒气全拿这泥弹子发泄出来。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扑腾跪在地上,惊恐地大叫:
“戴爷,戴爷,您是我爷爷!您千万不能废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和怀 抱的儿子呢!”
其实他光棍一条。这是江湖上求人饶命的套话。
混星子们哪能怕死?玻璃花向来拿死当儿戏,今儿为嘛脓了,难道叫傻二的 辫子把脊梁骨抽折了?这一来,众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还不打个圆场!”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yīn笑,一句话不说。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饶。
戴奎一使劲一扯弹弓,泥弹子没往外打,倒把双股的牛筋条“啪啪”全扯 断了,弓架撇在道边沟里。他板着铁青大脸二话没说,带着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阵子,忽然想到死崔,扭头一看,空无一人,死崔早不见了 。
他站起身,想了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关的“锅伙”。这“ 锅伙”是混星子们聚会议事的地方。死崔正在里边,他进屋就和死崔闹翻了。 死崔不像往常,不单不怕他,反而比他还横;平时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混星们 ,也都跟他上劲儿。以往,他给一股恶气顶着,在估衣街上说一不二,今儿仿 佛气散了,怎么也硬不起来,竟叫混混们像轰狗一样轰出来。他没处去,又跑 到瑞芝堂药铺,还惦着住到后院那间屋去。此时,照看铺面的已是蔡六。这小 子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使点损腔,没叫他进去,反把他请出来,气得玻璃花 在街上大骂:
“好啊!破鼓乱人捶呀!等三爷把傻巴儿的辫子揪下来,就砸你的铺子!”
蔡六拿jī毛掸子轻轻抹着柜台上的尘土,好像没听见。路上的人都站住脚 ,看玻璃花大吵大闹,就像看笼子里边的恶虎,样子虽然可怕,却又没什么可 怕的了。
五回谁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一连好些天,傻二没有担挑上街卖炸豆腐了。甭说出门,只要门儿开条缝 ,就有小孩子在外边叫:“神鞭出来喽!”还有些闲人,蹲在家对面的大树下边 ,等着瞧他,好像等着瞧出门子的新媳妇。平时,他整天进进出出也没人瞧, 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叫喊:“油炸——豆腐!”声音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也叫不 来几个。看来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后悔!那天万万不该使唤辫子。他还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气前 ,拿出一辈子最后一点劲儿,把平时叮嘱过成百上千遍的话,吭吭巴巴再重复 一遍:
“这辫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一辈子也没使过……记 着……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别使……露出它来,就要招灾惹……祸,再有 ……传子传孙,不传外人……记好了吗?……”
临终的话,就是遗言。老子的话平日少听两句没嘛,遗言不能违背。可是 ,那天见到玻璃花截会,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整个头皮都发烧,连辫子好像 也有了感觉!头发根发抖,辫子往上撅,好似着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发泄一 番。他抽玻璃花头一下,几乎想也没想,辫子自己就飞出去了。哪里知道辫子 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学辫子功,不曾与人jiāo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厉害!而且使起来, 随心所欲,意到辫子到,甚至意未到辫子已到。这辫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觉。他 疑惑,是不是祖宗的jīng灵附在上边?
第7章 神鞭(4)
正如父亲再三嘱告的话,辫子一使出来,就给他招惹一串麻烦,先是玻璃 花,玻璃花引来戴奎一,戴奎一引来在西市上的砸砖头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 来鸟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几天前,四门千总马老爷打发 人拿来帖子请他去,想派给他一个小缺,在护城营当什长,只教授武功,别的 不gān,饷银不高,倒是清闲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场,他相信:进了官场, 没好下场。当即对千总爷说,自己只会耍辫子,属于歪门邪道,拳脚棍棒,一 概不通,推掉了这个差事。千总爷也不勉qiáng他,只叫他耍耍辫子,当玩意儿看 看,他不好再推辞,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还当场打落飞来飞去的几只蜻 蜓,千总爷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当即把府、县、镇、署、前后左右中各营的 几位老爷用轿子抬来,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样再耍耍,不用真本事, 几位老爷已经开了眼,赏了他许多财物。老爷们一点头,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 名。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姓氏名号,又不好问, 人家都出了名,还好问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称他“傻二爷”。他三十来岁, 一直被人称呼贱名“傻二”,忽然贱名后边加个“爷”字,反而有点别扭。他 还想叫傻二,还想卖豆腐,但已经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条祖传的规矩得牢牢 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师心切的人怎么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门, 砸门也不开,饿了就炸豆腐吃。但是,总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