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敲门后,找飞 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 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告诉 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 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 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 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藏了 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 ,忽听有人叫“三爷”。他心里一惊,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三爷”了。 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第8章 神鞭(5)
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英国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绉纱。各 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 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 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红枣、huáng麻、驼毛、花生、蚕茧 、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 ,没有进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 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jīng明外露,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 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有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 的洋玩意儿,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睛、红胡子、金头发、 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那时,攀 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 花喜欢洋货,在杨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 璃花这类人打jiāo道。玻璃花也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换些新鲜洋货,这样 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
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三爷”,却绝口不 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 意回来,还没听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 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 敬我?”玻璃花说。
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件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 说:“瞧吧!”那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
杨殿起根本没伸手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 取出一个jī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 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 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匣里拿 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 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的洋 货,我这块在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 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是想问几点,不用看,一推这把 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 指在“Ⅷ”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杨殿起笑道。
“嘛价儿?”玻璃花问。
杨殿起说:“这是压箱底的宝贝,哪能卖昵?”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 摆在玻璃花面前。
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 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绝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 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 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 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没有成jiāo,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 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 奇玩意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 的珐琅表,换一块“推把带问”的怀表,外加这把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 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杨殿起说。
“哪儿?”
“紫竹林。”
“gān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 界地。
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儿们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jiāo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 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 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 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挤杨殿起 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 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 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 三爷不是又jīng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 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点 心全划拉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趁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 金钟桥边那个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划一道 ,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扑通”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 玻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jiāo给玻璃花。玻璃花 见chuáng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 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