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报嘛仇?他叫嘛?”
“他没自报姓名,模样也没看清。是个哑嗓子,细高挑儿,瘦得和咱汤小 辫儿差不多,有一只眼珠子好像……”
正说着,有人在外边喊叫:“傻巴,滚出来吧,三爷找你结账来啦!”随这 喊声,还有一群男人起哄的声音。
傻二开门出去,只见一个瘦鬼儿,穿着“巡防营”中洋枪队的服装,站在 一丈开外的地方,后边一群大兵穿着同样的新式军衣,连说带笑又起哄,傻二 不知是谁。
“你再拿眼瞧瞧——连你三爷都不认得了?还是怕你三爷?”瘦子口气很狂 。
傻二一见他左边那只不灰不蓝的花眼珠子,立时想到这是当年的玻璃花, 心里不由得一动,听玻璃花叫着:“认出来了吧,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 晚’。庚子年,那个曾经祸害你三爷的死崔,给洋人报信,叫义和拳五马分尸 gān了,也算给你三爷出口气。不过,毁你三爷的祸根还是你的辫子。今儿,三 爷学会点能耐,会会你。比画之前,先给你露一手——”说着把前襟一撩,掏 出一个乌黑乌黑的家伙,原来是把“单打一”的小洋枪。
傻二一见这玩意儿,立时一身劲儿全没了,提不住气,仿佛要尿裤。当年 在南门外辫子被打断时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时,只听玻璃花说声:“往上瞧! ”抬手拿枪往天上一只老鹰打去,但没有打中,把老鹰吓得往斜刺里飞逃而去 。
几个大兵起哄道:
“三爷这两下子,还不到家。准是不学功夫,只陪师娘睡觉了!”
玻璃花说:“别看打鸟差着点,打个大活人一枪一个。傻巴!咱说好。你先 叫我打一枪,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弹子那样,把我这 洋枪子儿抽下来,三爷我今晌午就请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饭 。你也知道,三爷我一向好玩个新鲜玩意儿,玩得没到家,不见得打上你。要 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运,今后保准再不给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马上就 得把脑袋上那条狗尾巴剪下来,就像你三爷这样——”说着,摘下帽子,露出 一个小平头。
大兵们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辫子剪了,指嘛吃饭?人家就指这尾巴唬人钱呢!”
“三爷,你先叫人挨一枪,可有点不够,给他上一段德国操算了!”
“三爷可得把枪对准,别又打歪啦,栽面儿,哈哈!”
玻璃花见傻二站在对面发怔,不知为嘛?一点神气也没有。这样玻璃花更上 了劲:“傻巴,别不吭气,你要认脓,就给我滚回家去,三爷绝不朝你后背开 枪!”一边说,一边把一颗亮晶晶的铜壳的洋枪子儿,塞进枪膛。
傻二瞅着这洋枪子,忽然扭身走进院子,把门关上。汤小辫儿和赵小辫儿 见师傅皱紧眉头,脸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墙外边响起一阵喊叫:“傻巴傻 啦,神鞭脓啦!神鞭神鞭,剪小辫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还有一群孩 子学着叫。
神鞭傻二一招没使,就认栽给玻璃花,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外边人都知道 ,玻璃花在关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里掖着些银钱,本打算开个小 洋货铺子,谁知在侯家后香桃店里又碰上飞来凤。原来大清一亡,展老爷气死 ,大奶奶硬把飞来凤卖回到香桃店,这么一折腾,人没了鲜亮劲儿,满脸褶子 ,全靠涂脂抹粉。玻璃花上了义气劲儿,把钱全使出来,赎出飞来凤当老婆。 自己到巡防营当大兵,拿饷银养活飞来凤。他这人脑袋浑,手底下又糙,嘛玩 意儿都学不到手。这洋枪是从管营盘的排长手里借来的,没拿倒了就算不错。 今儿纯粹是想跟傻二逗闷子,怄一怄,叫他奇怪的是,傻二这么厉害,为嘛连 句硬话没说,掉屁股就回窝了?他想来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镇住傻二的,还是 这玩意儿。于是他只要营盘没事,就借来小洋枪,别在腰间,找上几个土棍无 赖陪着,来到傻二门前连喊带叫,无论他拿话激,拍门板,往院里扔砖头,傻 二就是闭门不出。他们拾块白灰,在傻二门板上画个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 是傻二的神鞭。这rǔ没神鞭的画儿就在门板上,一连半个多月,傻二也不出来 擦去。他想,莫非这傻二不在家?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赵小辫儿,上去一把捉住。赵小辫儿没了辫子 ,也就没能耐,好像剪掉翅膀的鸽子,不单飞不上天,一抓就抓住。玻璃花问 他师傅在家gān嘛,赵小辫儿说:
“我师傅早已经把我赶出来,我也半个月没去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几个土棍,拿小洋枪顶着赵小辫儿的后腰,把他押到 傻二家门前,bī他爬上墙头察看。赵小辫儿只好爬上去,往里一望,真怪!三间 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而且一点动静也没有。院里养的jī呀、狗呀、鹅呀, 也都不见,玻璃花等人听了挺好奇,大着胆儿悄悄跳进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纸 往里瞧,呀,屋里全空着,只有几只挺肥的耗子聚在炕头啃什么。哎呀呀,傻 二吓跑了!傻二为嘛吓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玻璃花抬脚踹开门,叫人把 梁上那块“神鞭”大匾摘下来,拿到院子里,用小洋枪打,可惜他枪法不准, 打不上那两个字,只好走到跟前,在“神鞭”两个字上,各打了一个dòng。
十五回神枪手
一年,才刚开chūn,草木还没发芽子,远远已经能够看见点绿色了。南门外 直通海光寺的大道两边开洼地,今儿天蓝水亮,风轻日暖,透明的空气里飘着 朵朵柳絮。这时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脚溜达溜达,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 很呢!
玻璃花来到道边一家小铁铺,给营盘取一挂锁栅栏门的大链子。他来得早 些,铁匠请他稍候一候。他骂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闲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 到一个石头碾子,跷腿坐在上边,看见过路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哼哼一段婆娘 们哄孩子的歌儿,找个乐子: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gān——嘛,
做鞋做袜儿,穿衣穿裤儿,
点灯说话儿,chuī灯亲嘴儿。
女人家见他这土痞模样,不敢接茬,赶紧走去。他见道上行人不少,忽然 想到要显一显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货,便打怀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还 模仿洋人,下巴一甩劲,烟头神气地向上撅起来。跟着他又摸出一盒纯粹洋人 用的“海盗牌”的huáng头洋火,抽出长长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 ”地在裤腿上划着,得意扬扬点着烟,嘴唇巴巴响地一口口往里嘬,就这当儿 ,忽然“啪”一下,烟头被打灭,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啪”又一下,叼在 嘴上的烟卷竟给打断;紧接着,“啪”帽子被打飞了。三声过后,他才明白有 人朝他开枪。他原地转一圈,看看,路人全吓跑了,正在惊讶不已的时候,打 开洼地跑来一个瘦瘦的少年,递给他一张帖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