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吧!我活腻了,要嘛给你嘛!”
谁知当啷一声,菜刀扔在地上,傻爷儿们居然给香莲磕起头来。脑门撞得 青砖地“通、通、通”直响,十来下就撞昏了,脑门鼻子都流血。再醒来,不 打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傻笑,饭菜全不吃,到后来滴水不进,药汤没法灌, 人就完了。挺大一个活人,完了,真容易。
应上“白马犯青牛,jī猴不到头”这句话。香莲结婚没一年,守了寡。人 qiáng心不死,她只盼着生个小子。白金宝和董秋蓉两房头都是闺女,董秋蓉一个 ,白金宝两个,据说在南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生的也是闺女。香莲要生个小子 ,给佟家留根,日子还能喘过口气。偏偏心qiáng命不qiáng,生的是丫头!想改也改不 了,想添再也添不了!生下来不久还满身疹子。她心凉得赛冰块,天天头不拢脚 不裹,孩子死就死,死完自己死。可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满是红点,痒得 整天整夜哭,哭声叫她呆不住,每天一趟去到娘娘宫,给斑疹娘娘烧香。娘娘 像前还有三个泥塑长胡的男人,人称“挠司大人”,专给出疹子的孩子挠痒, 还有一条泥做的黑狗,专给孩子舔痒痒痘。她一连去七天,别说娘娘不灵,孩 子的疹子竟然退了。
一天潘妈忽进来,抓起孩子的小脚看了看,惊讶地说:“又是天生一块稀 罕料。”随后拿着吓人的鼓眼盯住香莲说:“老爷叫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莲 心吧!”
香莲听了,两眼立时发直,潘妈走出去时,看也不看。桃儿端饭进来了。 自打大少爷死后,香莲落得同丫头们地位差不多,吃饭也不敢和老爷少爷少奶 奶们同桌。桃儿问她:
“不是二少奶奶又骂闲街了?甭搭理她,她骂,您就把耳朵给她,也不掉块 肉。”
香莲直呆呆不动。
桃儿又说:
“我看四少奶奶心眼倒不错。这汤面上的肉丝,还是她夹给您的呢!原先她 那双脚,不比二少奶奶差。倒霉倒在一次挑jī眼,生了脓,烂掉肉,长好了就 嫌太瘦。那天赛脚,我劝她垫点棉花,她不肯。她怕二少奶奶看出来骂她。可 我看……您可别往外说呀——二少奶奶脚尖就垫了棉花。本来她脚尖往下耷拉! 不单我瞧出来,珠儿杏儿全瞧出来了,谁也不敢说就是了!”
桃儿引香莲说话。本来这话十分勾人谈兴的。但香莲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劲 ,神色不对,好赛魂儿不在身上。桃儿以为她一时心思解不开,不便扰她,就 去了。香莲在chuáng边直坐到半夜,拿着闺女雪白喷香的小脚,口里不停念叨着潘 妈的话:
“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
三更时,香莲起来插上门,打开一小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 chuáng头。上chuáng放了脚,使裹脚条子把自己和闺女的脚捆在一块儿,这才掉着泪说 :
“闺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给这双脚丫子毁成这样,不愿再叫你也毁了!不 是娘走了非拉着你不可,是娘陪你一块儿走呀!记着,闺女!你到了阎王殿也别 冤枉你娘呀!”
闺女正睡。眼泪掉在闺女脸上,好赛闺女哭的。
香莲猛回身,端起毒药碗就要先往闺女嘴里灌。
忽听“哗啦”一响,窗子大敞四开,黑乎乎窗前站着一个人。屋里灯光把 一张老婆子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满脸横七竖八皱纹,大眼死盯着自己,真吓人!
“鬼!”香莲一叫。毒药碗掉在地上。
恍惚间,以为是奶奶的鬼魂儿找来了,又以为是自己从没见过早早死去的 婆婆。耳朵却听这老婆子发出声音,哑嗓门,口气很严厉:
“要死还怕鬼!再瞅瞅,我是谁?”
香莲定住神,一看是潘妈。
“开开门,叫我进去!”潘妈说。
香莲见是她,心一定,不解脚条子,把头扭一边。
潘妈打窗子进去,站在炕前,冷笑道:
“活不会活,死倒会死!”
香莲心还横着,在死那边,根本不理她。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 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jīng细物件。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 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 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 您要肯,把您这双脚jiāo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 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她等着香莲回答,停一刻,没听香莲吭声,便冷冷说:“戴金镯子穷死, 活该去当窝囊鬼吧!”转身就走,小脚还没迈出门坎,香莲的声音就撞在她后背 上:“你说的算,我就依你!”潘妈回过身。香莲打进佟家,头次见潘妈笑脸。 脸板惯了,一笑更吓人。可跟着笑容就消失,不笑反比笑更舒服。潘妈问:
“这脚谁给您缠的?”
“我奶奶。”
“算她对得起您!您听好了——您这双脚,要论天生,肉嫩骨软,天下没第 二双;要论缠裹,尖窄平直,也没挑儿。您奶奶算能人,没给您缠坏,就算成 全了您。可是怨就怨您自己没能耐收拾它。好比一块好肉,只会水煮放盐,不 会煎炒烹炸,白叫您给淹浸了!再好比一块玉,没做工,还不跟石头一样!单说 赛脚那天,那双蝴蝶鞋还算鞋?破点心盒子!酱菜篓子!要嘛没嘛,嘛好脚套上它 还有样?再说您为嘛不穿弓底?人家二少奶奶四寸脚,穿上弓底,脚一弯,四寸 看上去赛三寸。您这脚本来三寸,反叫这破鞋连累的显得比二少奶奶脚还大, 这不屈了!不等着败等嘛?”
香莲眼珠子闪一道蓝光:
“告我,还有救吗?”
“要没有,跟您说它gān嘛!”
香莲解开脚上带子,下炕“扑通”趴下来给潘妈磕三个头:
“潘妈,求您给我指个明道儿,叫我翻过身来吧!”
她眼里直冒火。
潘妈冷言道:
“您起来,您是主家,不兴给佣人跪着。再说,我又不是为您。您为您自 己,我也为我自己,可都得用您这双脚。谁也别谢谁了!”
香莲听懂一半,另一半不懂。
潘妈不管她懂不懂,“叭”地打开桌上一个漆盒子。不知这盒子嘛时候撂 在桌上的。黑漆面,朱漆里,铜蝙蝠包角,盒里一块绣花huáng绸子。掀开花绸, 拿出一双花团锦簇般的小鞋,绣工可谓盖世无双,花边一层套一层,细得快看 不出来,拿眼一盯,藤萝鱼鸟博古走shòu行云海làng万字回纹,都是有姿有态jīng整 不乱。拿出来就喷香浓香异香,赛两朵花儿。放在手中,刚和手掌一般大小。 又软又轻又俏又柔,弯弯的,好比一对如意紫金钩。再看底儿竟是紫檀木旋的 。“您穿上试试。”
“这鞋怕不到三寸吧,我哪儿能穿?”
“不能我叫您穿?”
香莲提着鞋跟,把脚尖伸进去一蹬,只觉光溜溜鞋底蹭着脚掌一滑,哧溜 穿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咦,看上去比脚小的鞋,怎么正好?她瞧着潘妈发 怔。潘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