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真人真是不露相
这歪歪扭扭小人儿,头顶瓜皮小夹帽,一副旧兔皮耳套赛死耗子挂在脑袋 两边,胳肢窝里夹着个长长布包。冻得缩头缩脖缩手缩脚,拿袖子直抹清鼻涕 汤子。小步捯得贼快,好赛条恶狗在后边追。一扭身,“哧”地扎进南门里大 水沟那片房子,左转三弯,右转两弯,再斜穿进条小夹股道。歪人走道,逢正 变斜,逢斜变正,走这小斜道身子反变直了一般。
他站在一扇破门板前,敲门的声儿三重一轻,连敲三遍,门儿才开。开门 的是牛凤章,见他就说:
“哎!活受!你小子怎么才来,我还当你掉臭沟里呢,人家滕三爷等你好半 天!”
活受呼哧呼哧喘,嗓子眼儿还咝咝叫,光张嘴说不出话。牛凤章说:“甭 站在这呼哧啦,小心叫人瞧见你!”引活受进屋。
屋里火炉上架一顶大铁锅,正在煮画。牛凤章给热气蒸得大脸通红发紫, 真赛鼓楼下张官儿烧的酱牛头,那边八仙桌旁坐着个胖人,一看就知保养得不 错,眼珠子、嘴巴子、手指肚儿、指甲盖儿,哪儿哪都又鼓又亮。穿戴也讲究 。腰间绣花烟壶套的丝带子松着,桌上立着个挺大的套蓝壶,金镶玉的顶子, 还摆个瓷烟碟,碟子上一小撮鼻烟。活受打眼缝里一眼看出这烟碟是拿宋瓷片 磨的,不算好货。
这位滕三爷见活受,满脸不高兴,活受嘴不利索,话却抢在前头:“铺织( 子)有锅(规)矩,正(真)假不能湿(说)。杏(现)在跟您湿(说)实在的,您扰(几) 次买的全是假的……”说到这儿,上了喘,边喘边说,“您蛇(谁)也不能怨, 正(真)假全凭自己养(眼),jiāo钱提货一出摸(门),赔脑袋也认头……今儿是冲 牛五爷面织(子),您再掏儿(二)百两,这轴大涤子您拿赤(去),保管头流货… …”说着打开包儿又打开画儿,正是前年养古斋买进的那张石涛真迹。
滕三爷俩眼珠子在画上转来转去,生怕再买假,便瞧一眼牛凤章,求牛凤 章帮忙断真假。牛凤章造惯假画,真的反倒没根,反问活受:
“这画确实经佟大爷定了真的?可别再坑人家滕三爷了。三爷有钱,也不能 总当冤大头。自打山西那位吕居士介绍到你们铺子里买古董,拿回去给行家一 瞧就摇头。这不是净心叫人家倾家dàng产吗?活受,俗话可是说,坑人一回,折寿 十岁!”
“瞧您湿(说)的……要是假的,河(还)不早墨(卖)了……这画撂在沽(库) 里,我看湿(守)它整整乐(两)年半……”
“你把这画偷着拿出来,不怕你们佟大爷知道?”滕三爷问。
“这好布(办)……我想好了,请牛五爷织(造)轴假的,替出这轴真的耐(来 )……”
牛凤章冷笑道:“打得好算盘。钱你俩赚,毁就毁我!谁能逃出佟大爷那双 眼,他不单一眼就看出假,还能看出是我造的!”他手一摆说,“我老少三辈一 家子人指我吃饭呢,别坑完滕三爷再来坑我!”
“这也好布(办),我有……夫(法)子。”活受脸上浮出笑来。
“嘛法儿?”牛凤章问。他盯着活受的眼,可怎么也瞧不见活受的眼珠子。
活受没吭声。牛凤章指着滕三爷说:
“人家花钱,你得叫人家心明眼亮。死也不能当冤死鬼!”
活受怔了怔,还是说:
“古董行的事,湿(说)了他未必明白。不管佟家铺织(子)坑没坑人,我活 受保管不坑滕三爷就是了……”
牛凤章听出活受有话要瞒着滕三爷,就改了话题说:
“这画要造假,至少得在我这儿撂个把月,少掌柜要是找不着它不就坏事 了?”
活受再一笑,小眼几乎在脸上没了。他说:
“少掌柜哪河(还)有兴(心)管画。”
“怎么?”滕三爷是外人,不明白。
“您问牛五爷,佟家事,他情(全)知道。自打灯节那条(天)比脚,大少奶 奶制(占)杏(先),二少奶奶玩完,佟家当下是大少奶奶天下。不光小丫头们都 往大少奶奶屋里跑,佟大爷也往大少奶奶屋里跑,嘻嘻……二少爷没脏(沾)光 脏(沾)一脚屎!二少爷二少奶奶两口子天天弄(闹),头夫(发)揪了,药(牙)也打 掉了……”
“听吕居士说,你们大少奶奶本是穷家女人,能挑得起来这一大家子?”滕 三爷问。
牛凤章说:
“滕三爷话不能这么说。人能,不分穷富。我看她——好家伙,要是男人 ,能当北洋大臣。再说……还有佟大爷给她作劲,谁不听不服?”
“这佟家的事奇了,指着脚丫子也能称王!”滕三爷听得来劲,直往鼻眼抹 鼻烟。
牛凤章笑道:
“小脚里头的事你哪懂?你要想开开眼,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世面,那双小脚 ,盖世无双,好赛常山赵子龙的枪尖!哎,吕居士头次带你来天津那天,我们在 义升成饭庄说的那些话你不都听到了?吕居士也心服口服称佟家脚是天下一绝! ”
谁料滕三爷听罢嘴巴肉堆起来,斜觑着眼儿说:
“吕居士心服口服,我不准心服口服。老实给您说,吕居士跟我论小脚, 我在门里,他在门外。要不赛脚那天你们请我去,我也不去。我敢说,我能制 服你们大少奶奶!”
“嘛?你?凭你的脚,大瓦片,大鸭子,大轮船。别拿自个儿开心啦!”牛凤 章咧开嘴大笑。
“谁跟你胡逗,咱们动真格的。你今儿去跟佟家说好,明儿我就把闺女带 去!”滕三爷正儿八经地说。
“嘛嘛,你闺女,在哪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在客店里,我把她带来逛天津了。你上京城里扫听扫听去,二寸二,可 着京城我闺女也数头一份儿!”
“二寸二,是脚的尺寸?多大多大?”牛凤章瞪圆牛眼。
滕三爷拿手指头把烟壶捅倒,说:
“就这么大。你们大少奶奶比得了?”
“呀呀呀,天下还有这么大的脚,听也没听过。我不会儿得先瞧瞧去。我 好歹也算个莲癖,你要叫我开开眼,我也叫你开开眼。我还藏着些真古董!”
牛凤章说着,站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面海shòu祥鸟葡萄镜,一尊黑陶熏炉 ,一块葫芦状的歙砚,半套失群的岫岩玉雕八仙人。只剩下吕dòng宾、蓝采和、 汉钟离、曹国舅四个,刻工却是一流,个个须眉手指襟带衣袂都有神气。滕三 爷看花了眼,高兴得嚓嚓搓手心,活受在一旁不吭声,却看出来,这几件东西 ,只有那铜镜是块唐镜,炉子砚台全是假货。四个玉人是玩意儿,算不上古董 物件。活受说:
“滕三爷,您织(真)拿葱(出)二寸二小脚,把我们大少奶奶压下秋(去), 我担保少掌柜送个揪(周)鼎谢您。”
“这不难。你回去说好,明儿就登门拜访。”滕三爷说。
活受高高兴兴起身告辞。牛凤章送他到门外,带上门说:
“你刚才说有嘛法造大涤子的假画,我可够戗,怕不像,顶多像五分… …甭说五分,像三分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