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chuī一捧,万老爷 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huáng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 也大,人牙焦huáng。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 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你们跟谁家比pào?”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 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pào了 ,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三个,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chūn枝呢。chūn枝她——”窦哥说到chūn枝,看牛 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 叹口气说,“chūn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 她公公,她爷儿们!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 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乞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 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chūn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pào 打灯’杨四啊。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pào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 ,杨家的pào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pào了。那时 ,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熟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 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chūn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 。可chūn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 ,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chūn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 单,非要蔡老大倒插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 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 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cháo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pào炸火起,怪 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愣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了。蔡家人恨死杨四,没 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 ,提着杆秤来称分量。造pào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 他怎么忘了秤砣是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迸进火药里, 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根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 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chūn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 。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 ,‘pào打灯’杨家的根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chūn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性子 比火药还qiáng,他竟造了一百个‘pào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祖 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绝断不了根脉。蔡老大是造pào好手,更是放pào好手, 他把‘pào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pào,头一响都得用 ‘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绝不会伤手。这又 表示,他蔡老大已经把杨家的‘pào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chūn枝流着泪 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pào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 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chūn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pào打灯 ’,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 儿,塞到jī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huáng鼠 láng钻进jī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 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 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chūn枝一个人身 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chūn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 ,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 ,都听哭了……”
第3章 pào打双灯(3)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蒙了,忙 弯腰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 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反反 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 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劝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 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 声说:
“要说chūn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 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 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俺、俺死活要当 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 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 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 pào筒子jiāo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盒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 、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放炭,这叫竖药 ;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pào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 ,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 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