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_冯骥才【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大串联时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诉家里,父母都挺高兴。母亲给他买了毛衣、棉毛裤、袜子,还有家乡特产四川桔子,整整装满一小箱子,我便上火车挤了三天三夜,到北京回学校洗了洗,就提着小箱子满心高兴去找他。他要是见到我父母的这些礼物,脸上会怎样笑,我都会想到。

  五

  在作家协会宿舍楼前,我碰到他北大一个同学。平时见面他总是非常热情,必开玩笑,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只说声“你来了”,就走了。一种出事的感觉就给我了。后来我想,多亏先有这种感觉作为过渡,否则下一幕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敲门。

  他一开门,人变了一副样子!那样子——奇怪?可怕?悲惨?疯狂?我描述不准,但qiáng烈地刺激我,至今难忘。他头发蓬乱,满脸横纹,见到我眼泪哗地下来了!然后递给我一张油印的小字报。我只看到:“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反革命分子×××!”这是他呀!别的字怎么也看不清了,头发昏,身子全软了,皮箱 “吮”地掉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他讲了情况:

  他大学时读毛主席著作和诗词,顺手在书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评注,大多是从文学上考虑的,有的注“好,好极了”,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错了”。写时没多想,过后便忘了。他同宿舍一位同事翻他的毛主席著作找语录时发现了,在作家协会公布出来。这在当时是件了不得的事,顿时全沸腾起来……

  我听罢,脑子完全乱了。我只想说:“你怎么gān出这种事来!”我直瞪着他,恨他!一句话也没说,忽然提起箱子很坚决地走出他的宿舍——我走!

  他跟出来送我,用自行车帮我驮着箱子,从东城走到西城,一路无话。连接我俩的那座无比坚固可靠的桥,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两岸中间是汹涌的激流。我在岸这边背过身去,他呢?

  他送我到学校门口,对我说:

  “我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计没什么希望了。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没资格再爱你。咱们算了吧,也不再联系了。你将来不管分配到哪儿去,把地址留给我南通的大哥,行吗……”

  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这样láng狈过,老实说,这几句话我也没听进去,自己回到宿舍,箱子一撇,一连三天没下chuáng,脑子里全在剧烈地打架。恨他呀!他怎么在毛主席著作里写这些混账话!这和他平时对我讲的——党如何培养他呀,对毛主席感情如何真挚呀,要一辈子忠贞不渝gān好革命文艺工作呀——完全不符合呀。我想,我是不是叫他骗了?迷住了?他是否真的打着红旗反红旗?我把他两年来对我讲的话翻腾一遍,仔细回忆,琢磨其中是否有对我潜移默化搞反革命的内容,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我真是痛苦极了,难道被他骗得这样的实在和彻底?不,我要去他单位亲自参加他的批判会,听听别人对他怎么看,弄清他的真面目!

  第四天我起chuáng去作家协会。

  六

  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种崇拜:

  一是对毛主席的,一是对他的。

  对毛主席是对理想偶像、至高无上的崇拜;对他是对一个活生生人、情意相融的崇拜。但是,对他的崇拜是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对毛主席无边无际的崇拜之中。这大关系我心里非常清楚。

  具体说,对毛主席的崇拜是无条件的,对他的崇拜是有条件的。如果他真的反对毛主席,我只有毅然决然和他分开。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决断走出他宿舍的原因。可是硬从心里扯出一个血肉相连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我又怎么解释他做的这件不可饶恕的事呢?

  七

  作家协会的五层大楼显得高不可攀,外墙上悬挂着要打倒他的巨幅标语。我马上置身一种气势bī人的异样的气氛里。我登上五楼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一连十天,我天天都去。作家协会的一些人认识我,他们都不理我,却佩服我寻求真理时表现出的执著与虔诚。我静静地坐在会场后排一角,认真听着每一个批判者的发言,还把楼道中所有关于他的大字报全都仔细看过。我发现除去他告诉我的这件事,再没有别的内容。批判者是有道理的,但那些上纲上线。气势汹汹的言辞却不令我信服。在那场合中,我感觉只有我是最神圣的。

  批斗后他被挂起来,天天在作协打扫卫生。我没去找过他。因为我还不能判断他,尽管这件事发生在他大学时代,而且只此一桩,但我仍旧拿不准他的本质。深深的苦恼、困惑,以及激烈的情感冲突和思想斗争,使我一时一刻无法安静下来。这问题谁也无法帮我解决,谁也不会为我解决,于是我决定去他老家南通一次,看看他的根儿,是不是也和他对我说的一样。八

  正巧“一月风bào”发生了,学生们都涌向上海串联。我随同学们到上海,借故在上海的姑妈有病留下来,同学们一走,我便买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经给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联用的“北师大井冈山红卫兵”的介绍信,说我要了解一个人。没想到他家在当地那么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gān部马上说他家是个革命家庭,父亲因主张抗日被日寇杀害,两个叔叔都是新四军时期资深的地下党员等等。所讲的和他告诉我的好比一块版印刷的那样完全相同,我的心便发生了变化。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学教书,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个纯朴老实的人,人比他还瘦,脸形、眼神和有些动作很相像。我不知该说我是谁,大嫂却马上认出我,因为大哥家有我的照片,对我分外亲热。乡间人的感情实实在在,没法儿挡,只有热乎乎被感动地接受。转天一早,大哥带我去见他母亲,去往他出生长大的那块故土。从公社到他老家还有40多里地,他大哥骑车驮着我,在水田中间的羊肠小道横横竖竖地穿行。大哥的车术真是高极了,穿呀穿呀终于看到他家。

  他母亲大概提前听到信儿了,远远站在几间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他母亲头上梳一个小抓髻,穿着一件yīn丹士林蓝布褂子,肥裤子下露着脚脖子,一双小脚,瘦高瘦高,直立着,脸颊的皱纹一条条像雕刻上去的。我应该叫她什么呢?未及细想,情不自禁叫她一声:“妈妈!”

  老太太两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直抖呀,把我从头一直摸到脚。心疼我啊!她五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个出息了,还到北京那么大城市上大学,工作……但她哪里知道儿子成了反革命?我当然不敢讲,只说他忙,托我回来看看。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jī。村里有点消息就像阵风霎时chuī遍,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拐杖全来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找上门来”。这里方圆百里,大概还没见过北京来的女大学生呢。大家围着我看呀,笑呀,问话呀,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他家的人了。当晚,他母亲几乎搂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讲了他小时所有的事,在母亲嘴里,孩子任何一个细节都裹着浓厚的情感……不知不觉,他这样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转天告别时,他母亲送给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着这袋子回上海,没停,马上返回北京,去找他。当我把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么聪明,什么都猜着了。他哭了,觉得对不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亲。他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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