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好象他对范政的画没怎么细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画上.这幅画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顶的作品.
"好!"赵雄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大家一跳.这叫声很象过去在街头看练把式的那种喝采声.接着这位文教书记喜笑颜开,连连说,"很漂亮!漂亮!美化艺术嘛!(这并非我用词不当,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锦绣河山嘛!很好,这幅画是谁画的呀?"
杨主任说:"潘大年.也是我院国画系教师.他在这儿哪!"说着,他回头招呼潘大年.
我这才发现,播大年挤在赵雄身后的人群里.他听到招呼,赶忙挤上去.站在赵雄身旁,恭敬地和赵雄握手,脸上带着笑说:"我是潘大年,请赵书记批评指正:" 他显得很紧张,笑得也勉qiáng.
"你画得很好.和我看过的国画都不一样,有时代特色.国画是封建主义产物,这个领域很顽固,斗争也很复杂,必须要爆发革命.但我讲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决不是资产阶级革命.前几天,我在审查宾馆那些画时的讲话,你听到传达了吧!那里有一幅画,是你们学院沈卓石画的.画的是漓江,都是大黑山.我说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辩护,说是什么,是什么……对,是画‘逆光’.为什么画‘逆光’?背向太阳吗?什么意思?再说,谁都知道漓江是青山绿水,为什么画得黑黑的?替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创新’.这纯粹是以改革封建主义的国画为名,而贩卖资本主义的货色!必须提高警惕!还有人说国画就是‘以墨为主’?谁定下来的?这是封建阶级定下的条条框框,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破!我看对国画的革命就是要从限制用墨上开始.我听说,你们学院传达我在宾馆审画的讲话记录时,有人表现得很qiáng硬,不服气.我这个人是讲民主的.说错了,大家批判.请大家说,周围的东西有几样是黑的?花有黑的吗?叶子有黑的吗?山有黑的吗?水有黑的吗?为什么偏偏要画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这幅画可以做为样板,经验要推广.国画从这里要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种发窘的受宠若惊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么,却吭吮卿卿说不出来.简直是难受极了.赵雄忽问杨主任:
"这里有沈卓石的画吗?"
"有.在那儿!"
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联合收割机,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认为老沈会遭到更大的指责与灾难,因为他这幅画是无可挑剔的,除非这位赵书记有超人的本领.
赵雄jiāo盘手臂,左手托着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识地担弄着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yīn沉着脸,一声不吭,目光变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画上扫来扫去.好似探照灯光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看了半天之后说:?这画的是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气相当厉害,带着明显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来!
杨主任上前方要解释画面的内容,只见赵雄露出一丝冷笑,转过头问:
"沈卓石来了吗?"
那个随来的矮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起来:
"沈卓石呢?来没来?来没来?"
这就预兆不祥了.
杨主任忙向周围的人询问.这当儿,不知谁说了声"来了",人们发现了老沈.原来他早来了.孤零零站在大厅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棉大衣,仍显得挺单薄,一顶深褐色的罗宋帽扣在后脑勺儿上,鼓鼓的前额从帽檐下凸出来.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大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到背后--还是四十年代我们在艺专上学时的老样于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他.这片目光里包含着为他的担忧.赵雄的目光却象一对利箭直直地bī向老沈.老沈呢?毫不惊慌,镇静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来.直走到距离赵雄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顶撞赵雄.
"这是你画的?"赵雄问.
"是的."老沈点点头,回答道.
"你认为你这幅画怎么样?"
"作品好坏,由观众鉴别,哪能自做定论?"老沈的答话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反驳.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为他的大胆而震惊.
"好,好."赵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是观众,给你提提意见行吗?"这是一个凶狠的暗示.
"当然欢迎."老沈说,神态自若而安然.
赵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画,大声说;
"你这幅画有严重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同时见身旁的范政浑身震颤一下,好象被一箭she中当胸似的.
"问题?"老沈也略略吃惊,"问题在哪儿?"
一痕冷笑出现在赵雄多肉的左脸颊上,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问你,当前世界革命形势总的特点是什么?"
"问我这个做什么?"老沈反问他.疑虑地蹩起浓眉,隐隐有种不安.
"噢,你装糊涂!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前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断,但紧皱的眉峰依然没有松解开.范摸清秀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迷惑的烟云.谁也不明白,赵雄指的是:什么?可赵雄说出来了:
"你的画上为什么刮西风?"
"‘刮西风’?哪来的‘西风’?"老沈脸上的问号登时变成惊叹号.他受到意外的一击,沉不住气了.急得声调也变高了.
"怎么?你害怕了?你以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来吗?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画上的树给风刮得往哪边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东’,这不是刮西风吗?问题就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过,对一幅画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评论,这样荒谬绝伦--但那个时代,这样对待艺术和艺术家却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这样gān的.文明世界一下子变得比中世纪还要野蛮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变得没用、无效和可怜巴巴,快要治灭殆尽了呀!艺术,艺术,还要你做什么呢?!我身旁的范玻脸儿涨得通红,仿佛她心里有股火气往上窜,那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动,要上前为老沈争辩.我一手绕在她身后,抓住她的后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声说:
"别去送死!"
现在我想起当时这句话,觉得好笑.难道议论一幅画还会与生死有关?当时却是这样--眼看着,冤屈、打击、侮rǔ和将要发生的更加残忍无情的迫害,象一阵擂木滚石,已向老沈袭来.老沈先是惊呆,跟着便已怒气沸沸.以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他决受不了这蛮横无理、荒唐透顶的诬陷.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一边扯动着,鼓起的脑门微微发红.我知道,他要据理力争了!可是当他着意地看了赵雄部张粗俗又光亮的脸几眼之后,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机智而犀利的光.好象他突然找到了绝妙的对策,脸上激愤的làng头即刻平复下去,重新变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着一个嘲弄和讥讽的笑涡.
"你怎么不回答赵书记的问话?"那个矮瘦、戴眼镜的男人站出来,bī问老沈.声调反比赵雄更厉害.这使我头脑里不觉间过"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厉害"这句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