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什么?"老沈冷静地说.
"你装傻吗?赵书记问你为什么画‘酉风’?"
"不对,这画的正是东风!"老沈说,把双手倒背身后,脸上乎静而没什么表情.一时,所有人都没有悟到他的理由.连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辩.
"明明是西风.左西右东,你还qiáng辩!"赵雄叫着.
老沈淡淡地笑了笑,不紧不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刮东风,树才往西边歪呢!"
他的话使大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大家都在判断,跟着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对呀!刮东风时,树木才往西边歪倒.大家刚才被赵雄的蛮横蒙住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边还可以找到分辩的理由.此刻,便都不自觉地点头承认老沈的辩解占理,再也不能否掉.我却看出,老沈这个所谓的"道理"纯粹’是给退出来的,是在他刚才要与赵雄争论之前偶然悟到的,我一边赞佩他的机智和冷静,一边因看到一位画家被bī到如此地步,为了对付那荒诞之极的诬陷而这样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而感慨万端!
赵雄也明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说.这是个无可辩驳的自然现象和常识.老沈好象一个颇有根底的老拳师,眼看被对方击中,在乘拳快要触及身上之前的一瞬,却宽宽绰绰地让过了.这对于赵雄来说,比受到回击还难受.他打空了,失去了重心,当众栽了面子.他尴尬、沮丧、láng狈而又恼火.脸色变得很难看.杨主任见了,忙说:"赵书记,咱们再看看别的画.如果您对老沈这幅画有看法,可以先不展!" 我明白,杨主任是个胆小怕事的好人,他是想息事宁人.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却说:
"不是赵书记有看法,而是这幅画有问题.赵书记一开始就说了,画上一个人没有,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杨主任没敢再说,静了片刻,赵雄大手一摆,气呼呼地说了声:"回市委!" 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大衣的下摆也象生气似的向左右一甩一甩.一群人跟在他身后,一声也不敢出,只响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随后,这脚步声就在展厅的大玻璃门外消失了.大厅里剩下不多的人,大家的目光大都还集中在老沈身上.老沈神态自若.他松开长围巾,把一头往身后用力一甩,重新围好,从从容容地向大厅外走去,范谋走到他面前,我跟在后面.
"您真妙!沈老师,您怎么想出这个理由的呢?叫他无话可说."范被小声说.她眼里充满对老沈赞佩的神情.
"那算啥理由?荒谬到了极点!纯粹是给他挤出来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说出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居然这种话还顶用!多可笑!不过对这种人只能顺着他荒唐的逻辑口敬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老沈说完,咧开嘴笑了笑.
从他身上多少带着的一些少年般的纯真,在这样一番斗争之后,他竟然有些得意地走了.我却觉得,更大的祸事已经临到他的头上.
三
预感和梦有相同之处,都是现实的曲折反映.有应验的梦,也有成为事实的预感.我对老沈的预感就全应了.过了几天,一场对老沈的气势汹汹的大围攻便开始了.我在家里,听到由学院传来的愈来愈多的可怕的消息和说法,再也坐不住.一天,我借着到学院医务室拿药之故去看看,果然见校园里贴了不少大字报和标语,象什么"沈卓石是我院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根子!""国画系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揭开!""沈卓石必须低头认罪!"……标语的字几个个有一米见方.还有什么"沈卓石罪行录"、"沈卓石黑话选编"、"沈卓石罪状十八条"等等,不一而足.我草草一看,大字报上大部分内容都是运动初期写过的,早已查证落实,有的属于讹传、诬陷、假造,早被否掉,现在却又重新翻抄出来了.我吃惊、担心、害怕,同时感觉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变了,躲躲闪闪、若即若离、敷敷衍衍.转天系里来人通知我去参加运动,有病也得去.我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到了系里,就被领导叫去谈话,要我揭发老沈的"反动言行".因为在版画系的教师中间,唯有我与老沈关系较近,又是当年的老同学.但老沈是个热爱党、热爱祖国的老画家和老教师.他赤诚纯真,忘我劳作,无懈可击.我怎能为了个人安危而对他落井投石,无中生有地加害于他呢?我抱定宗旨,自己承受的压力再大,哪怕被拉去给老沈陪绑,也不做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决不出卖朋友.
大概范楼他们也是这样吧!办公楼前又贴出这样的标语:"范措,猛醒吧!" "包庇沈卓石,决无好下场!"和"潘大年,你到了站队的时刻了!"
那几天国画系相当紧张,整天开会,有时还加夜班.批判会的口号声常常从那边传来.我惦念老沈,为他担心,又相信他抗得住.他就象那晚他画的梅树,浑身挣挣劲骨,多年来饱经风chuī雪打,从不曾弯倒过.但这次风头更猛--我早听说北京开了"黑画展",一批画家横遭冤屈与打击.看来老沈的遭遇有着深远的背景,来得非同一般.所以我常常放心不下,怕他一旦被"打倒"就永无出头之日.再qiáng的意志也难免被挫伤.有时,走过校园时,故意放慢脚步,想碰上老沈或范模和潘大年探听一下.
一天下班时,我遇到潘大年.我从办公楼的南门走出来,他正从东门出来,看样子我们正好能在校门口碰上.我暗自庆幸能够碰到他,便估量着距离,掐准速度往前走.但潘大年走了一半看见了我,突然站住了.他好象忘记带什么东西似的,两只手上上下下地摸衣兜,也没理我--就象根本没瞧见我似的.然后就转身急匆匆地走回去了.我猜到,他这是装的!怕碰到我,多有不便.可是跟着我就对他起了疑心,唯恐他会做出于老沈不利的那种事来--这当然也算是一种预感.不过我有心理根据.
潘大年虽与我是老同学,但我对他早有看法.二十多年来,我们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而且不管我发表什么见解,他都随声附和,从不与我争辩,可我们的关系反不如我与那象好斗的鹤类似的老沈的关系更率直、更贴近.我和他之间,总象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只是客客气气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谁也不想再迈进一步.而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看法,起源于一件小事--
运动初期,我俩与老沈三人被关在同一间"牛棚"里.一次,也是在冬天,正号召节约用煤.看管牛棚的学生叫我们少用热水.老沈早起漱口时因嫌自来水太凉,就渗合暖瓶里的剩水.吃过午饭,老沈被提去审讯.我歪在一张木板chuáng上打脑儿,橡赚陇陇时,看见潘大年蹲在凳子前写了一张小纸条,随后拿出去递给看管"牛棚" 的学生.那学生看了条子便骂他:
"这种屁事也来报告.滚回去!"
我听了,立即变得很清醒.见潘大年快快走回屋.我不知何事,便闭眼装做熟睡不知,耳朵注意听他们的话,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过一会儿,潘大年也被几个学生带去质询,恰巧那看管"牛棚"的学生临时去办什么事,屋里屋外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起身到门口一看,那张小纸条竟然放在一张椅子上呢!我的目光迅速在小纸条上扫了几眼,不禁大吃一惊.在这张小纸条上,是用秃铅笔写的方方正正、战战兢兢的小字:
值此节约用煤之际,沈卓石今早居然用热水漱口,实
属严重错误,特此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