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之前,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分配方案。就因为分房的事一直门在罐里,私下又谣传这八间房子都叫头头们包了,大家才闹起来。工作组头天开了这会,大家心头一振,可拿眼一瞅派来的这老三位,心就凉半截,犯起嘀咕来。这三位是公司劳资科朱科长,保卫科韩科长和党委秘书谢灵。人称“超级蜘蛛”,上下左右到处牵丝拉网,到处有熟人,到处走得通,他能办到的事,别人连想也想不到。他们三人无论私为公,经常往厂里跑,与厂里的头头们不知互相串通办过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长,绰号“人贩子”,全公司职工调动和学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办,随意摆布。在这工艺品总厂的后接gān活,真是少有的gān净清闲、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轮到学生分配的时刻来临,局和公司头头们都拜托他,把各自亲的厚的送到这儿来。当然,厂里的头头们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这个地利,和他搞点jiāo易,不过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觉时成jiāo。那个保卫科的韩科长,人虽老实,脸上从不带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从这三位到厂后,每天上午来半天,中午不出楼,在;‘岗楼”里吃饭,不与外界接触。所用饭菜都是关厂长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饭”。吃过饭,没过多时,都由邢元开车送走了,不知回公司开会,还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别人没见过,谁又能保准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个方案?官官相护,利害相关,哪个头儿没便宜,肯去损害对自己有益的老关系?说得好听点:谁也得顾点人情。现在的人情不那么纯,里边包着利害。于是,立在前后两楼中间这幢门窗紧闭、悄无声息的“岗楼”,更给人一种神秘和不稳妥的感觉。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gān部们清闲时擦得锃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进去。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壶,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老龚头这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上,手里抓着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里的人都跑过去,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gān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jiāo了好运?摔跤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慡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缺一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人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连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前停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打开一个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们见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gān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劲势。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还真有几分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gān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都捋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是私,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有权,生气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把工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一个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事齐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心里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猜不出。人们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会儿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有些懒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数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