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暴风雨_冯骥才【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三 “您算把我们吃服了!

  北方人一听涮羊肉三个字,口水立刻从腮边往外冒。chūn天的铁雀,夏天的炸蚂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这四样,羊肉数第一。紫铜锅,鲜嫩绯红、纸片一般薄的肉片、青菜叶、白粉条、烤得焦huáng苏脆的芝麻烧饼,再加上那浓香的卤汁儿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当神仙也不过如此。无怪乎涮羊肉这东西在北方,要从小雪初降吃到chūn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个带“庆”字的羊肉馆,牌号叫做“庆来”,“庆德”、“庆chūn”,都以涮羊肉驰名远近。如今,三个馆子都给历史埋葬了。这家新办的“宏祥羊肉馆” 承继着当年庆字号涮羊肉卤汁的配方,还能叫一些吃过见过的老食客们点头称做 “不错”。馆子开张时,颇有些小气派。人造大理石铺的地面,玉兰花蕾状的壁灯,服务员穿着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馆子。可是自从后街开设了自由市场,卖菜、宰jī、倒卖鱼虾的贩子们就进来吃吃喝喝,馆子立时变了样。原先桌上的花儿、写着桌号的牌儿、四味瓶儿,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这些贩子们肚大腰圆,胃口好,手里有钱,喜欢大鱼大肉,实实惠惠。店随主便,只要赚钱,该怎么gān就怎么gān;会做买卖的人,都不把劲儿使在受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于是,这馆子就颇有码头上小酒馆的味道了。主顾们大帮大伙踢门就进,坐下来就大盘大碗地招呼,敞衣绾袖,一条腿搬上来,脚跟踩着椅于边儿,膝头垫着下巴,给酒烧红的脑袋一歪,腔调里带着儿分江湖口,屋里什么味儿都有。但这月份里,几个共和锅烧开了,热气带着羊臊味儿一串,什么难闻的味儿都给遮住了。

  靠墙那共和锅的桌上,一边是几个小伙子,一边一胖一瘦两个成年人;两伙人都涮得带劲。火炭烧旺,压在烟口的小碗里边的水都冒热气儿了,锅里的汤更是哗哗响;羊肉在他们肚子里发,酒劲往上蹿。就象看戏到了高cháo。

  再瞧这边的胖子,满脑门大汗珠儿,肥大的上衣扣儿全解开,摘开的腰带勾子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旧一个劲儿把大肉片子从翻滚的热汤里提上来,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汪着一层亮光光的羊油。旁边的瘦子斜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瘦子虽然喝了不少,锅里的热气连熏带蒸,却依旧不改面上gānhuáng的气色。他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折象棉袄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帮的肉塌下去,下巴连着脖子,几乎没有下巴颏,只显得那个鼓鼓的脑门和一双流光四she、jīng神十足的大眼珠子分外突出。最显眼的还是那对龇出来的门牙。无论嘴唇怎么蠕动,也不能把这对不安分的、总想出头露面的大板牙遮住。这对大板牙给他破了相,不然他还算得上漂亮。不过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象闸刀一样“嚓”地把肉片整齐地切开。这人就是公司党委秘书、“超级蜘蛛”谢灵。人也称他小谢。一来他个头小,很象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二来因为熬到公司一级的中层gān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岁以上,鬓角见白茬,有点发胖,还有些轻微的慢性病。可他正是当年,浑身于巴劲,脑灵腿快,嘴巴说一天也不累,说话的速度极快。此时他笑着对这胖子说:

  “怎么样?王大拿,肚子里的气儿没了吧!”

  王魁大脸一扬,象面蒲扇抬起来,脸上笑呵呵,用粗嗓门说:“没了,没了,都让这羊肉片挤跑了!”可是跟着说出的话依旧带着两分气,“你今儿在场,你说这事怨不怨我?这矬子找兴我不是一天啦!到底还是人说得对--五短的人不好斗。”

  谢灵笑道:

  “人还说,个儿大的不傻必jian呢!”

  “去吧!我没念过几年书。那矬子念过大学,心眼比我起码多三倍。平时跟我说说笑笑,赶到火候就来一下。尤其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关弄下去。说什么‘生产管理……管好全过程’啦,‘文明生产’啦,‘奖金是只金不奖’啦,‘供产销恶循环’啦……还有什么来着?全他妈放屁!这套我虽然学不上来,可这厂子五八年合并时,不过十几家小买卖凑到一块的,现在折腾到嘛样?还不是我和老关?把厂子给他。三个月不关门,我王字倒写着!”

  “‘王’字例写,不是还姓‘王’?”谢灵逗他。

  “你别逗弄我。我这人大老粗,火上来嘛话都往外出。咱再说这矬子,他说我管生产,天天给自己擦屁股。你可别以为他这话是玩笑,他是骂我,我懂!不擦怎么办?鸭蛋没洗净我知道?我这个管生产的还能把鸭蛋个个拿来看洗没洗净?谁又知道堆在库里一夏天能长毛,我知道鸭蛋还能长毛?外贸退货,能认头赔吗?赔得起吗?两万彩蛋,几万块,还不把厂里的老本赔出去一少半?外贸那帮家伙唬我,说什么限期四个月,不重新jiāo货合同就作废,从此彩蛋业务一刀两断。两头挤我,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你说我这法儿对不对--叫外加工赶画一批,加工费减半,能画多少就画多少.敞开的活准有人gān。现在谁不想多捞点钱?减价一半还五角钱画一个呢!一天画两个就白拿一块。外加工要是一气赶出三四万个,说不定还能赚呢!哎,你说这法子有什么不对。赔钱也不赔在我身上,赚钱也分毫进不了我的腰包。这不也是为了保住厂里工人们的奖金吗?这违反政策吗?犯法吗?”

  “人家老伍也没说你犯法呢!人说你总这么办,自己也够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无论哪儿都一样--谁能,谁受累!没能耐的,一边享清福,还一边挑刺儿:如今老九又吃香。不过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点能耐:”说着,他把油烘烘的嘴唇凑上前,“听说你们这次要给他一间房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谁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别问我,我问你,有没有这事?”他一边夹起一串连刀向,赶忙歪过嘴巴,连续用筷子头捅两下才捅进口中。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他紧劲嚼着,没法说话,眼睛直盯着谢灵等着他说。

  “你的消息真快!这次贺书记特意提出改善知识分子住房条件,你们厂一共才两个够上线儿的知识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户’,不解决说不过去。不过我们工作组只管调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们插手有什么用?这倒好,郗捂嘴也捞上一间了。咱得说明白,别看老伍总跟我作对,分他房子我决不阻拦,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给我那间拿过去给他们,我可不gān!”

  “你家有三间房,还算困难户?”谢灵边吃边笑道。

  “分房看不看贡献?天底下住房困难的多了,难道房子都是给不gān活的人盖的?新鲜!”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一个小秘书哪有拍板的权力?”

  “没权的人比有权的人更有办法。你那‘超级蜘蛛’是白叫的吗?全公司数你本事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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