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白菜的玉原本是不纯的翠玉,没有像纯玉一样的价值,由于匠师将翠绿部分雕成菜尖,白玉雕成菜jīng,还在菜尖上雕出两只栩栩如生的螽斯虫,使那原来不纯的玉,由于创作者的巧艺匠心,甚至比纯玉有了千百倍的价值,白玉苦瓜更不用说了。就是一块年代久远的汉玉,如果没有匠心,也比不上这两件作品的价值。
故宫有许多作品都是这样的,不用谈到玉器,有许多铜器、铁器,甚至最简单的陶瓷器,它们原来都是普通的物件,由于艺术的巧思站在时间之上,便使它们不朽。但是我在故宫的朋友仍然是不满足的,他们常常感慨八国联军之后,太多中国的宝物流入番邦,成为异国博物馆的稀世之珍,我们观赏不易,只有借着书籍图册来做乡愁的安慰,我们总是恨不得中国的归中国,属于中国,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情感,据说法国人一再向英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英国归还留在英女王皇宫中的法国家具,理由很简单:这些历史悠久的法国家具,在英国只是家具,在法国却是国宝,英国的不归还却没有理由,这种冷淡的态度曾令许多骄傲的法国伦为之落泪。
中国流至世界各地的绝不仅止于家具,因此每次我看到各国的博物馆开出中国馆,展出连中国都没有的宝物时,虽不致落泪,却觉得无比惆怅,像一些滴落的血。可叹的是,我们连争取都没有,只能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听huáng发蓝眼的人发出的采声。有一回在西雅图美术馆看到许多jīng美无匹的唐三彩,使我在美术馆门口的脚步浮动,几乎忘记了怎么好好的走路。
最近,我在故宫,曾仔细地站着欣赏几个象牙球,那些大小不一样的象牙球,即使隔橱窗,还能看到球中有球,一层层的包围着,最细小的球甚至可以往里面推到无限。
其实,象牙球在故宫里只是最普通的宝物,也有许多流到外国,但一点也不减损它的价值——恐怕一个匠人的一生,刻不了几个象牙球吧!
在那一刻,我觉得中国艺术的珍藏,和文化的光华真有些象牙球似的,一层一层的发展出来,最后成为完美的圆形的实体。
我们看过不少外国文化艺术的颠峰之作,也曾令我们心灵震dàng,但它的意义还比不上一个象牙球,因为象牙球只是中国艺术心灵的小小象征,它里面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创作的人和我们有相同的文化,用相同的语言文字,甚至和我们有一样历史和地理的背景。
我觉得,故宫给我最大的感动,是它让我们感到在浩浩土地悠悠历史中并不孤立,有许多流着和我们相同血液的伟大心灵陪伴着我们,环视着我们。这样想时,我就不再那么羡慕在故宫工作的朋友了,因为我们不是研究者,只是欣赏者,从大角度看,故宫只是一条血的河流,一个可以呼吸的花园,或者只是一种呼应着的情感。
能感受山之美的人不一定要住在山中,能体会水之媚的人不一定要住在水旁,能欣赏象牙球的人不一定要手握象牙球,只要心中有山有水有象牙球也就够了,因为最美的事物永远是在心中,不是在眼里。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huáng老,产生一种中国未曾有过的làng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chuī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chuī着芦笛,发出辽远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làng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luǒ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làng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jīng骛八极,心游万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