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不少日子,这颗心在野地里经过风chuī雪打日晒雨淋,变得越发像一块油漆木头,又红又亮了。
有一天,一个木匠走过,以为是一块木纹很细的木头,就拾起来,回到家里把它刻成一个酒杯。当木匠倒上酒的时候,从酒杯发出了一种很好听的笛声,木匠一惊,以为得到一件宝贝,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个木匠,手艺很有名。有一次,一个老财主请他去喝喜酒,这个老财主正好是huáng娥被bī嫁的财主。老财主摆的酒席,碗碟,器具都格外讲究。
木匠说:“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比我的木头酒杯好。”
老财主说:“那么,把你的酒杯拿出来看看吧!我不信会比我这古瓷的杯子好。”木匠从怀里掏出酒杯,倒上了酒,清脆嘹亮的笛声就从里面响出来,所有的客人都听呆了。
这时,坐在新房里的huáng娥,正又愁又恨的落泪。忽然,听到了笛声,那笛声和牧童的横笛声一模一样,一时又惊又喜,心都要跳到胸口来了。
趁人没看见,huáng娥不由自主地往房外走,偷偷溜到二门口,笛声更好听了。她又走到客厅门口,笛声越加动听,竟完全是她的河边情人chuī的笛声。这时候,她不顾客厅有多少客人,忍不住把头伸了进去。说也奇怪,huáng娥往里一伸头,笛声就停住不响了。
我之所以花费这么长的篇幅抄录这个童话故事,实在是我每肺想起它,心中就震动不已。它的文字简朴,故事单纯,但它的力量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
它使我们感动,实在是由于它的象征意义_一个受命运摆弄的牧童,因为失去他的爱侣而死在荒野中,但是他的爱不死,他的心不死,被野狗啃过,被野láng吃过,一颗还活着的心却不化,最后被木匠刻成酒杯,用笛声来寻找他的爱人,只为了见爱人的最后一面。当然,牧童并没有能和huáng娥有完满的结局,酒杯在笛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是一个悲剧,但是“牧童的心”以悲剧证明了情爱的伟大,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朽。
在中国广阔的大地里,说给儿童听的童话,竟有许多是这一类鼓励、启示永不要对爱失去信心,永远不在挫折中绝望的故事,它们歌颂着对爱情坚忍不拔的伟大jīng神——这种jīng神正是“至死靡他”的jīng神。
当我们听到“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歌声时,是不是也能发出“永远这东西我明白”像一个平凡牧童的心一样肯定的答案呢?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大佛的鼻孔
有一位雕塑佛像的工匠,他的手艺远近驰名。
当他为一座佛寺雕刻的佛像落成的时候,附近几里的人都跑来观礼,人人都为那座佛像的庄严伟大而赞叹不已。
只有一个穿着脏衣服的小孩,一边挖鼻孔,一边说:“这佛像雕得不好!”众人都回头看着孩子,孩子换了另一边的鼻孔挖着:“这肤像真的雕得不好!”大家就奇怪地问他:“为什么雕得不好?”小孩子说:“这佛像的手指太粗、鼻孔太细,佛没有办法挖鼻孔。”
众人纷纷斥责孩子:“小孩子懂什么,佛又不是孩子,怎么豁挖鼻孔?”“佛的鼻子怎么会痒?”当大家议论完了,发现雕佛像的工匠不见了,由于太羞愧了,连庙里的工钱也没有拿。
这是我小时候听乡里老人说的故事,这故事有两个版本,另一个版本是那逃走的工匠后来发奋图qiáng,终于成为闽南一带雕佛像的大师。
由于佛离开我们太久了,我们往往把佛神化,而忘记佛也是由人做起的,如果佛连自己的鼻孔都挖不到,还谈什么普度众生呢?
可惜,现在大部分工匠造的佛,都是自己挖不到鼻孔的。
狐狸和兔子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的人过日子就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弃自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跃,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兔子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
象牙球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到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走一遭,有时候也不一定去看什么先人给我们留下的宝物,只是想去那里走走,呼吸一些远古的芬芳。
故宫博物馆的宝藏多到不可胜数,任有再好的眼力,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看过了所有的宝物。因此在故宫,散步往往像是平原走马,只知道到处都是汹涌的美景和无尽的怀思,有时候马走得太快,回来后什么都记不得,只有一种膝陇的美感,好像曾在梦里见过。
在故宫的呼吸,又像是走进一个chūn天里繁花盛开的花园,有许多花我们从未见过,有许多花是我们见过而不知道名字的,但是我们深深的呼吸,各种花的香气突然汇成一条河流,从极远的时空,流过历史、流过地理,一直流到我们的心里来。我们的心这时是一个湖泊,能够涵容百川,包纳历史上无数伟大的艺术心灵。
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朵花的开放,进入了故宫以后,我们也许看不见那朵花了,因为有的花很小,一点也不起眼,有的花即使很大,在花园里也是小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在花园里,一个小小的核桃舟,也和一幅长江万里图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令后人在橱窗前俯首。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那么多的中国人文艺术的宝藏,如果我们能穿透橱窗,去触摸那些jīng美的器物与图册,心头不知道会涌起什么样的感动,可惜我不可能去触摸,就如同在花园里不能攀折花过木,即使受到极处,也只能静静的欣赏和感叹。更由于不能触摸,不能拥有,愈发觉得它的崇高。
手不能触摸,心灵是可以的。有好几次,我简直听到自己的心灵贴近的声音,一贴近了一件稀世的奇珍,等于听到一位艺术家走过的足音,也借着他的足音,体会了中国的万里江山,千百世代。每件作品在那时是一扇窗,雕刻得细致的窗,一推开,整片的山色和水势不可收拾的扑进窗来;在窗里的我们纵是喝了三杯两盏淡酒,也敌不过那片山水的风急。
我有几位在故宫工作的朋友,有时会羡慕他们的工作,想像着自己能日日涵泳在一大片古典的芬芳里,不知道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更何况每一件事物都有一段让人低回沉思的典故,即使不知道典故,我想一件jīng美的作品也是宜于联想,让思绪走过历史的隔膜。就拿一般人最熟悉的“翠玉白菜”和“白玉苦瓜”来说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作品就像走进了清朝的宫殿,虽然查不出它们确切的年月,也不知道何人作品,我却默默的向创造它们的工匠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