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记得,哥哥第一次带两只捕到的鸽子回家烧烤,被父亲毒打的情景,那是因为鸽子的脚上系着两个脚环,父亲看到脚环时大为震怒,以为哥哥是偷来的。父亲一边用藤条抽打哥哥,一边大声吼叫:"我做牛做马把你们养大,你却去偷人家的鸽子来吃!"
"我做牛做马把你养大,你却……"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每次他们犯民错,父亲总是这样生气地说。
做牛做马,对这一点,他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牛马一样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亲的青少年时代过得比牛马者不如,他的父亲,是从一个恐怖的时代活存过来的。父亲的故事,他从年幼时就常听父亲提起。
父亲生在日据时代的晚期,十四岁时就被以"少年队"的名义调到左桃子园做苦工,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岁,他被迫加入"台湾总督府勤行报国青年队",被征调到雾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开山,许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许多人体力不支死去了,还有许多是在jīng神折磨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队有一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十一个。
他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看父亲落泪,是父亲说到在"勤行报国青年队"时每天者吃不饱,只好在深夜跑到马槽,去偷队长喂马的饲料,却不幸被逮住了,差一点活活被打死。父亲说:"那时候,日本队长的白马所吃的料,比我们吃得还好,那时我们台湾人真是牛马不如呀!"说着,眼就红了。
二十岁,父亲被调去"海军陆战队",转战太平洋,后来深入中国内地,那时日本资源不足。据父亲说最后的两年过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后来会恶性大发。父亲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战火中过了五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随日本军队投降了。
父亲被以"日籍台湾兵"的身份送回台湾,与父亲同期被征调的台湾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着回到家乡的只有七个。
"那样深的仇恨,都能不计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亲感慨地对他们说。
那样深的仇恨,怎样去原谅呢?
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好奇的一段,后来他美丽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用一种庄重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字朗诵了那一段历史:
"我中国同胞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之德行。我们一贯声言,我们只经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经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他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与日俱增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rǔ。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骗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以bào行答覆敌人以前的bào行,以污rǔ来答覆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听完那一段,他虽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义,却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宽广博大的悲悯,尤其是最后"仁义之师"四个字使他的心头大为震动。在这种震动里面,课室间流动的就是那种悲悯的空气,庄严而不带有一丝杂质。
老师还说,战争是非常不幸的,只有亲历战争悲惨的人,才知道胜利与失败同样的不幸。我们中国被压迫、被惨杀、被蹂躏,但如果没有记取这些,而用来报复给别人,那最后的胜利就更不幸了。
记得在上那抗战的最后一课,老师已洗清了她刚开始讲抗战的忧伤,而是那么明净,仿佛是卢沟桥新雕的狮子,周身浴在一场透明的光中,那是多么优美的画面,他当时看见老师的表情,就台同供在家里佛案上的白瓷观音。
他和哥哥在打架时深切知道宽容仇恨是很难的,何况是千万人的被屠杀?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爱的父亲,他就觉得那对侵略者的宽容是多么伟大而值得感恩。
老师后来给他们说了一个故事,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
"有一只幼小的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飞入林中,这时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静坐。鸽子飞入高僧的怀中,向他求救。高僧抱着鸽子,对老鹰说:'请你不要吃这只小鸽子吧!'
'我不吃这只鸽子就会饿死了,你慈悲这鸽子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爱惜我的生命呢?'老鹰说。
'这样好了,看这鸽子有多重,我身上的肉给你吃,来换取它的生命,好吗?'
老鹰答应了高僧的建议。
高僧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说也奇怪,不论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没有一只幼小的鸽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尽,小鸽子站立的天平竟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高僧只好竭尽仅存的一口气将整个自己投入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总算平衡了。"
老师给讲这个故事做了这样的结论:"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人管生命用什么面目呈现,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老鹰与鸽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是一样的,为了救命鸽子而杀死老鹰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
说完后,老师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蓝天和老师的蓝旗袍一样澄明无染,他的心灵仿佛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壮大的力量,可以包容这个世界,人虽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怀,也能够像蓝天一般庄严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课,老师踩着阳光的温暖走入了相思树间,惊起了在枝丫中的麻雀。
huáng昏时分,他忧心地坐在窗口,看急着归巢的麻雀零落地飞过 。
他的忧心,是因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学到山上去烧鸟大会,特别邀请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关在山上铁笼里的鸟雀,想起故事里飞入高僧怀中的那只小鸽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学正在教室里狙杀飞舞的苍蝇,老师看见了说:"别找呀!你们没看见那些苍蝇正在搓脚地讨饶吗?"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约会呢?
去呢?不去叫呢?
清晨,他起了个绝早。
在阳光尚未升起的时候 ,他就从被窝钻了出来,摸黑沿着小径上山,一路上听见鸟雀们正在醒转的声音,在那些喃喃细语的鸟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每天清晨上学时母亲对他的叮咛。
在这个纷乱的世间,不论是亲人、仇敌、宿怨,乃至畜生、鸟雀,都是一样疼爱着自己怕儿女吧!
跌了好几次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网的地方,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网里,做最后的挣扎,他走上去,一一解开它们的束缚,看着麻雀如箭一般惊慌地腾飞上空中。
他钻进哥哥隐藏铁笼的林中,它拉开了铁丝网中的门,鸟们惊疑地注视着他,轻轻扑动着翅翼,他把它们赶出笼子,也许是关得太久了,那些鸟在笼门口迟疑一下,才振翅飞起。
尤其是几只鸽子,站在门口半天还不肯走,他用双手赶着它们说:"飞呀!飞呀!"鸽子转着墨圆的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着他,试探地拍拍翅膀,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几声,才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冲向空中,在他头上盘桓了两圈,才往北方的蓝天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