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公元525年,东阳王元荣到敦煌出任瓜州刺史,带去了中原风尚,致使西魏时期(公元535年-542年),莫高窟出现了一批新面孔的佛陀—他们都是身材修长,面形清瘦,细眼薄唇,瘦体宽衣,大冠高履,清虚明朗,通脱潇洒。菩萨们的服装换上褒衣博带;原先赤足惯了,此时穿上了笏头履。故事画中的帝王、官吏,骑士常人,也都是中原衣冠。同时,愈来愈多的现实生活场景,被搬到壁画上来。至于那些飞天,更是衣薄带长,迎风飞舞,飘飘欲仙,使人们一下子想到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原的衣冠文明,南朝的名士风流,竟成了莫高窟的时尚。当人们供奉这些新面孔的佛陀时,不知不觉地感到,他们与天竺的距离一点点远了,而与中原的距离一点点近了,(西魏塑像:第432窟菩萨、282窟禅僧;西魏壁画:第285窟北壁佛陀和菩萨、249窟窟顶南披乘鸾仙人、288窟供养人等)

  但莫高窟的风格并没有就此驻足。只要丝绸之路商旅不绝,中外开通,一切世风的嬗变都在莫高窟里显现出来,并带来一个又一个艺术风格的改朝换代。

  不久,北周武帝为了通好西域,结姻北狄,聘娶突厥公主阿史那为皇后。随之西域的音乐、舞蹈和美术,如cháo滚滚,再一次通过河西涌入中原。于是一种“面短而艳”的佛陀,在河西与中原各窟同时问世。这种短脸短腿,鲜眉丽面的佛陀,又一次显露出西域风格的美妙。半luǒ的菩萨毫不在乎儒家和道家的观念,重新在dòng窟中神气活现地露面。

  同时,北周这种新型的佛陀,再次展示了西域画风的奇妙。头戴波斯冠的飞天,被凹凸法渲染得饱满滚圆,丰厚立体。至于那种“小字脸”的画法,刚刚被“秀骨清像”的中原风格所取代,此刻又重新归返佛陀的身上。但这一切都与北魏的西域风格大不相同了。

  (北周窟:第297窟、290窟、428窟等)

  北周画窟并存着两种风格,一是中原式,一是西域式。

  中原式的佛陀清瘦,身着衣履,画面的装饰感qiáng,格调潇洒清朗。

  西域式的佛陀丰满,半luǒ身体,画面的立体感qiáng,气氛庄重沉静。

  当然西域又分作北魏的西域式和北周的新西域式。

  两种风格并存,是jiāo流的美好结果,也是jiāo流的奇妙形态。

  当外来文化进入一个民族,并被这个民族所消化,它不是一个直线过程,也不会一次完成,它必然要经过反反复复的往还,这“往还”离不开丝绸之路,中外jiāo流的大背景,还有jiāo流的力量与广度。

  1996年山东青州考古的重大发现—龙兴寺石造像中,有一尊佛像的袈裟上,竟然画着波斯商人牵着骆驼。青州发掘的北齐墓主画像石上,也有相同的内容,甚至出现与当时的汉人洽谈生意的罗马商人的形象。东西方jiāo流一直伸延到山东大地,可见丝路在当时中国的深入与贯通。

  (青州市博物馆藏北齐《骆运图》、《贸易洽谈图》。龙兴寺石造像)

  文化在这条大道上更是通行无阻。

  文化的相互碰撞与影响势所必然。

  人类文化的进程,从来就是各个文化之间相互冲突,借用,营养而不断再造自己的过程,只有这样反复的往还才会呈现多彩多姿、纷呈不已、持续繁荣的一道道风景。敦煌艺术正是一直积极地接受外来文明,才使自己的生命史不断呈现奇迹。

  从西域和中原,我们看到了人类文化往还不已和开阔宽广的脚步。

  一种羽人与天人共舞的历史大融合已经形成,一个佛教及其艺术中国化的大趋势已经确定不移,莫高窟等待着隋唐的时代更加绚丽多姿的高cháo的到来。

  (朦胧抽象和华丽流动的隋唐壁画)

  第8章 女性的菩萨

  头顶白雪的祁连山下,繁华盛茂的场面,中古时代的集市,各色奇装异服,各样诱惑人的物品。那些往来穿梭的人们,衣带华美,裹锦披绸,佩玉戴金;金玉相碰,清脆有声。伴同这画面的是河西鼓乐,兼有西域风情。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次大规模国际jiāo易会,堪称“万国博览会”。它不是在东南沿海—当时东南沿海还是荒芜和寂寞的不毛之地;这是开阔而畅达的河西走廊上的张掖。

  (金张掖与银武威的风光。张掖在河西地图上的位置)

  一辆龙车的巨轮缓缓滚动。华盖上的丝毯、流苏与飘带在风中飞动。随从者有百工与僧道。庞大的队伍在烟土中展现出繁密而隆重的景象。

  公元609年,隋炀帝发自长安,渡huáng河,过星岭,越浩门川;当年六月,直抵甘州,亲自参加这次国际jiāo易会。这在古代中国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

  西域诸胡,迎候道旁;张掖仕女,盛装纵观,丝竹管弦,又歌又舞,在笔直的河西大道上,这夹道欢迎的队伍绵亘了数十里。

  独异的细节点化出迷人的、富于历史魅力的画面。

  为了这次jiāo易会,隋炀帝作了周密布置。他先派遣吏部侍郎裴矩到河西招引胡商,联系西域诸国,并邀请高昌王麹伯雅、伊吾土屯设等各国君长赴会,届时与隋炀帝会见。隋炀帝还明令凉州人在jiāo易会期间,必须车马鲜丽,衣饰一新,以迎宾客。jiāo易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西域二十七国派来代表,声势浩大,焚香奏乐,朝觐炀帝。统一了中国的隋王朝真是qiáng大无比!

  隋炀帝与高昌王麹伯雅在陈设豪华的观风行殿(一种可以拆装的活动宫殿)内放情畅饮。乐队演奏九部乐。

  正是这次见面获得的好感,使得三年之后,隋炀帝把自己的女儿华容公主嫁给这位西域权贵。将公主远嫁给异邦君主,是那个时代与邻邦建立友好关系的最高明的外jiāo手段。

  (隋唐壁画中西域诸国的人物形象。莫高窟第417窟。金光明经变画似与炀帝西巡有关)

  由此看来,隋炀帝与当年的周穆王西行决然不同。他不是发自梦想的làng漫之行,而是一次务实的经济行为。

  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都是雄才大略的人物。他们都遵循汉武帝以来的富国之道—把打通丝路,经营西域,加qiáng中外jiāo流,促进中原繁荣,作为他们坚定的国策。

  他们成功了。于是空前qiáng盛的中原的劲风向西chuī去。沿着河西走廊一直chuī入西域。自然也chuī进了莫高窟。

  莫高窟里悄悄发生变化。

  然而这一次不是表面的和形式的,而是深层的,jīng神的,本质的,后世的宗教史家和艺术史家,把这改变,视为一个伟大的历史创造,一个文化的质变,一个新时代的起飞,一个个隋代典型的dòng窟,一幅幅兴于隋的经变画,一张张女性化了的菩萨的面孔……镜头停在莫高窟第416窟两幅龛内侧胁侍菩萨那张娴雅文静的脸上。

  结束了三百年分裂局面而统一天下的隋王朝是个神奇的时代。它对佛教的迷信与虔敬令后世匪夷所思。

  这大概与隋文帝个人神秘的身世有关。

  隋文帝出生在一座尼庵里。由一位名叫智仙的尼姑抚养成人。他小名叫罗延,就是取意于金刚。他生下来所见的全是毕生敬奉的偶像。他的jīng神世界是在佛教的天地里构筑而成的。所以他事佛尤诚,最是笃信谶符。他做了皇帝后,更深信不疑“我的功业完全由于佛的保佑”。因此大写佛经,广造寺塔,还用行政手段推动这些佛事。甚至运送经像,还要军队保护。于是隋代佛教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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