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莫高窟第45窟南壁“观音经变”中有题句“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云雷鼓掣电,降雹泼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

  唐代的壁画创造了一个固定格式,即在经变画两边,配上对称的屏风画。题材多是“未生怒”和“十六观”等劝善戒恶、普及佛法的图画,指点凡人怎样进入极乐天地。画面的细节,无论人物与景物都取材现实,看上去自然可亲。

  壁画是通往天国的美丽的梯子,原先只有壁画外边是现实,现在壁画里边也有现实,现实的积极参与,是大唐佛国的新境界。

  创造这新境界的功臣,是唐代的画工和大画家们。

  唐代的画坛群星闪耀,大师辈出,远比前朝隋代辉煌得多。隋如清晨,朝霞染天,唐似卯时,赤日东升。唐代画家刚由画工中间独立出来,往往还带着昔时画工的手法。不仅画绢本卷轴,也画寺庙素壁。壁画的画工们都使用粉本画稿,画稿就是画样,彼此相互借用。这时丝路流畅,中原与河西信息贯通,中原的画稿粉本便直接流传到莫高窟中;中原画风也成了莫高窟的时风。

  (藏经dòng出土的白画)

  白画就是画工的画稿和粉本。

  大画家周昉曾受命于唐德宗,在章明寺作壁画。草稿完成时,就有上万人参观,可见名气之大。周昉擅长画唐代崇尚的短眉小口、艳丽丰肥的贵族妇女。写实本领高超。他所画的那种披在女人肩臂上半透明的薄纱,细腻轻飘,令人叫绝。画坛上把他的样式叫“周家样”。敦煌莫高窟藏经dòng出土的绢本《引路菩萨图》上,有一位被菩萨导引走向极乐净土的富家女子,就是标准的“周家样”。

  (藏经dòng出土绢画《引路菩萨图》。周昉《簪花仕女图》)

  吴道子和李思训都是大唐一代宗师。唐玄宗命他俩在大同殿上描绘四川嘉陵江三百里风景。李思训jīng雕细刻,画了几个月;吴道子逸兴飞扬,只画一天便掷笔而成。

  吴道子属于大写意,下笔飞快,线条疾畅,人物全似被迅风chuī过,衣袂斜飞,所谓“吴带当风”。画坛把他这种鲜明而慡劲的风格称为“吴家样”。李思训又称大李将军,长于工笔重彩,尤善铺染用孔雀石研制成的石绿色。画面金碧辉煌,装饰意味qiáng烈,自成一格。其子李昭道继承家法,人称“小李将军”。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

  这两位大画家对莫高窟壁画的影响明显又巨大。

  在线条运用上,明显来自“吴家样”的启示。特别是那种慡快利落的长线,极具吴道子之jīng神。这幅“白描人物”(莫高窟第9窟中心柱),两人临风而立,袍带一齐飞举,作画时用笔的迅捷仍使人感到;画工用笔技艺的娴熟老到又令人赞叹不已。画史上所谓的“吴带当风”,只有在莫高窟可以见到了。完成了中国化的唐代壁画的标志,是确立以线为主的艺术特征。这显然受到了吴道子的直接影响。

  在色彩运用上,处处都有李思训大青绿风格的影子。青绿色是一种矿物性颜料,无论均匀铺染,还是由深到浅的过渡,都很困难。李思训晕染青绿既能繁华典丽,又能隐含缥缈。敦煌画工掌握了这一技术,便使得大唐壁画呈现出金碧相映、富丽堂皇的时代风格。

  有唐一代,中国绘画步入成熟。画理上各树一帜,技术上各有所长,题材上各有情钟。韩幹、曹霸的马,韩滉的牛,王维的山水,各尽其妙,各占一方。无论写真技巧,还是创作水准,已臻历史高峰。大唐的开放带来jīng神的自由,在艺术上则刺激了个性的张扬,形式独创,以及形象内在生命情感的勃发。无意中,给佛教带来了新奇感和吸引力。佛教便抓住这艺术的新风格而不放了。这很像17世纪欧洲风靡一时的华美热烈的巴洛克艺术,被黯淡一时的宗教拿过去做了兴奋剂。所不同的是,巴洛克艺术帮助了穷途没落的天主教,而大唐艺术却点燃了中国大乘佛教的辉煌,(韩幹《照夜白》、韩滉《五牛图》、王维《雪溪图》。莫高窟大型经变画。巴洛克风格的教堂、穹顶画、祭坛。贝贝尼的雕塑。普本斯《掠夺吕西普斯的女儿》)

  然而,佛教独有的jīng神内涵,特别是对理想天国的描述,也给了画家们尽情发挥的天地。

  艺术,最终都是把理想形象化,理想主义永远是人类艺术最迷人的主题,唐代佛教给画家这个迷人的主题是净土。

  聪明的画工们在描绘这块净土时,一半任凭想象驰骋,一半依据生活现实。

  富有的大唐本来就把现实向理想推进了一步;画工们又把天国拉近了一步,天国与人间,彼世与此世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把理想现实化是大唐石窟的最大特色,这特色便是:人情味,俗世感和生命的意味,登上这曲折上升的木梯,进入层层雕梁画栋的重阁,再一直步入这云烟缭绕、溢彩流光的画dòng,是不是真的以为进入了永生而极乐的天国了?

  第11章 共同的理想国

  在庄严悲怆的佛乐中,巨大的释迦牟尼雕像右胁而卧,汩然大寂。这是所有佛教窟寺里最富于情感色彩的场面。

  (莫高窟第158窟涅槃像。随同以下文字表述,展示相关细节)

  一代哲人释迦牟尼八十年,以他觉悟到的人生真谛教化众生。当他感到大限将临,便在天竺拘尸那城跋提那河畔的婆罗双树之间,向弟子们讲说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般涅槃经》,然后卧倒圆寂。涅槃像俗称卧佛或睡佛。

  佛的涅槃,是佛国最重大的事件,佛教中对他涅槃的传说可谓神乎其神,据说此时,海水扬波,大地震动,山崖崩落,树木摧折,势如天崩地灭。

  天国的神佛菩萨,梵释天人全都赶来致哀。这是天龙八部(天、龙、药叉、乾闼娑、紧那罗、阿修罗、迦楼罗、摩睺罗迦);这是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提头赖吒、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西方广目天王毗留博义、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还有十大弟子。小弟子由于陡然失去尊师,不知所措而陷入茫然;大弟子迦叶在痛楚欲绝的众弟子中最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尽管诸位菩萨修行甚高,已然“不觉有情”,面孔还是抑郁沉默,失去了光彩。

  与这悲天恸地场面相对比,唯有枕手而卧的释迦牟尼安详若睡,阖目似冥,嘴角含笑,鼻翼尤觉翕动。他巨大的身躯显示了一片辽阔的宁静;清寂悠远,超然出世,展示出佛教“寂灭为乐”的jīng神境界。

  佛的涅槃在佛教中是一种象征。

  佛教的寺庙,常常把这种现身说法的涅槃像放置主殿。以qiáng烈的感染代替艰深的说教,(四川大足石窟宝顶。永靖炳灵寺第132窟。新疆克孜尔石窟第161窟。张掖大佛寺等处的涅槃像)

  然而,就在这盛大的举哀的画面中,有一群人物非常惹眼—他们有的戴着华贵毡帽,有的头束白巾,有的散披红发,有的扎着许多弯曲的黑辫儿,有的穿着窄袖团花胡衣,有的袒胸赤臂;这中间比较容易看出的是头戴冕旒、长袍大袖的汉族帝王。

  跟着他们就被你一个个辨认出来了:吐蕃的,突厥的,回鹘的,中亚康居的,南亚缅甸、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各国的王子们。他们在以往的《维摩诘经变》中,不是一直与汉族帝王相峙而立吗?此时怎么会跑到一起来,同哀同悲,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还有的割耳挖心,痛不欲生?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安排到一起的,还是他们偶然相聚在这里?是为了表达一种宗教情感还是一种共同的人间理想?抑或有什么具体和更深层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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