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庙的感应不能说是很qiáng烈的,但却十分深长.在许许多多的端中,我都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情怀,烧香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清放在供桌上,烧完香整个人就平静了.
也许不能说只是端吧,有时是寺,有时是堂,有时是神坛,反正是有着庄严神明的处所,与其说我敬畏神明,还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声音,它轻浅的弹奏而触动着我;就像在寺庙前听着乡人夜晚弹奏的南管,我完全不懂得欣赏,可是在夏夜的时候聆听,仿佛看到天上的一朵云飘过,云一闪出几粒晶灿的星星,南管在寂静之夜的庙里就有那样的美丽.
新盖成的庙也有很粗俗的,颜色完全不调谐的纠缠不清,贴满了花草浓艳的艺术瓷砖,这时我感到厌烦;然而我一想到童年时看到如此颜色鲜丽的庙就禁不住欢欣的跳跃,心情接纳了它们,正如渴着的人并不挑捡茶具,只有那些不渴的人才计较器皿.
我的庙宇经验可以说不纯是宗教,而是感情的,好像我的心里随时准备了一片大的空地,把每座庙一一建起,因此庙的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记得我在学生时代,常常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朝山进香的准备,就信步走进后山的庙里,在那里独坐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像改换了一个人,有快乐也沉潜了,有悲伤也平静了.
通常,山上或海边的庙比城市里的更吸引我,因为山上或海边的庙虽然香火寥落,往往有一片开阔的景观和大地.那些庙往往占住一座山或一片海滨最好的地势,让人看到最好的风景,最感人的是,来烧香的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来,仅是来烧香罢了,也很少人抽签,签纸往往发着寥斑或尘灰满布.
城市的庙不同,它往往局促一隅,近几年因大楼的兴建更被围得完全没有天光;香火鼎盛的地方过分拥挤,有时烧着香,两边的肩膀都被拥挤的香客紧紧夹住了,最可怕的是,来烧香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功利,又要举家顺利,又要发大财,又要长寿,又要儿子中状元,我知道的一座庙里没几天就要印制一次新的签纸,还是供应及,如果一座庙只是用来求功名利禄,那么我们这些无求的只是烧香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去的呢?
去逛庙,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有的庙是仅在路上捡到一个神明像就兴建起来的,有的是因为长了一棵怪状的树而兴建,有的是那一带不平安,大家出钱盖座庙.在台湾,山里或海边的端字盖成,大多不是事先规划设计,而是原来有一个神像,慢慢地一座座供奉起来;多是先只盖了一间主房,再向两边延展出去,然后有了厢房,有了后院;多是先种了几棵小树,后来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端的宏观是历尽百年还没有定型,还在成长着.因此使我特别有一种时间的感觉,它在空间上的生长,也印证了它的时间.
观庙烧香,或者欣赏庙的风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庙是在其中有一位得道者,他可能是出家修炼许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
在他空闲的时候、我们和他对坐,听他诉说在平静中得来的智慧,就像坐着听微风chuī抚过大地,我们的心就在那大地里悠悠如诗的醒转.
如果庙中竟没有一个得道者,那座庙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里有了最美的花草而独缺明月.
我曾在许多不知名的寺庙中见过这样的人,在我成年以后,这些人成为我到庙里去最大的动力.当然我们不必太寄望有这种机缘,因为也许在几十座庙里才能见到一个,那是随缘!
最近,我路过三峡,听说附近有一座风景秀美的寺,便放下俗务,到那庙里去.庙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个台阶全是用一级级又厚又结实的石板铺成,光是登石级而上就是几炷香的工夫.
庙庭前整个是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上面种了几株细瘦而高的梧桐,和几丛竹子;从树的布置和形状,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种植的,庙的设计也是简单的几座平房,全用了朴素而雅致的红砖.
我相信那座庙是三驾一带最好的地势,站在庙庭前,广大的绿野蓝天和山峦尽人眼底,在绿野与山峦间一条秀气的大汉溪如带横过.庙并不老,对于现在能盖出这么美的庙,使我对盖庙的人产生了最大的敬意.
后来打听在庙里洒扫的妇人,终于知道了盖庙的人.听说他是来自外乡的富家独子,一生下来就不能食辈的人,二十岁的时候发誓修性,便带着庞大的家产走遍北部各地,找到了现在的地方,他自己拿着锄头来开这片山,一块块石板都是亲自铺上的,一棵棵树都是自己栽植的,历经六十几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至于他来自哪一个遥远的外乡,他真实的名姓,还有他传奇的过去,都是人所不知,当地的人听称他为"弯仔师父".
"他人还在吗?"我着急的问.
"还在午睡,大约一小时后会醒来."妇人说.并且邀我在庙里吃了一餐美味的斋饭.
我终于等到了弯仔师父,他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人,八十几岁还健朗风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谈人生,都是头头是道,让人敬服.我问他年轻时是什么愿力使他到_三峡建庙,他淡淡的说:"想建就来建了."
谈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扰许久,我感叹的说:"这么好的一座庙,没有人知道,实在可惜呀!"弯仔师父还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时候,看看山门的那副对联.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山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
那时我站在对联前面才真正体会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还有一座好庙是多么的庄严,他们永远是青山一般,任白云在眼前飘过.我们不能是青山,让我们偶尔是一片白云,去造访青山,让青山告诉我们大地与心灵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庙朝拜,总是在路过庙的时候,忍不住地想:也许那里有着人世的青山,然后我跨步走进,期待一次新的随缘.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
随风chuī笛
远远的地方chuī过来一股凉风.
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