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gān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法,鱼也有鱼的心情.gān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醉蟹",一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这蟹有毒吗?"我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琴手蟹",生长在淡水河口,由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样——经他一说,桌上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真是罪过."

  "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得意犹未尽,"叫做‘招cháo蟹’,因为它的钳一大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着大钳面对cháo水,就好像cháo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招cháo蟹’,传说没有招cháo蟹,cháo水就不来了."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cháo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琴手蟹"(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金刚经",读到"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làng弹琴的乐手呢!

  ——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木鱼馄饨

  "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

  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yīn;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jīng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jīng美的金刚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段,木鱼声恰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吴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鱼声音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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